第七章 吳三少(下)
安金魚也許生來就注定是個奇葩。
1997年,吳三少的生日。安金魚安排在了外灘和平飯店的一個大房間裏。
和平飯店是上海市地標性建築之一,也是全國重點文物。和平飯店位於上海南京東路與外灘路口,由北樓和南樓兩棟風格各異的建築組成:北樓原名華懋飯店,也稱沙遜大廈,建於1929年,是一座裝飾極具藝術風格的高層建築,有一個墨綠色的金字塔形銅頂,是外灘最重要的標誌性景觀。南樓原名匯中飯店,建於1908年,是一座新文藝複興式樣的磚木結構建築:兩棟建築都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和平飯店百年的光陰見證了許多重要的曆史事件,曾經接待過眾多國內外名流和重要團體。飯店內部設有九間特色套房,每個房間的建築風格都來自不同國家——中國唯一一家被評為世界著名飯店的酒店。
和平飯店的本幫菜做得很精致、很正宗、很落胃,大家都很喜歡吃,性價比也蠻好的。
那天吳三少進了房間,款款坐下。燈光黯淡下來,背景牆響起一些30年代周璿演唱的老歌。安金魚特別喜歡三十年代老上海的風情,覺得自己就是應該活在那個年代的人,也許她真的是從那個時候穿越過來的亞歐混血兒,她太像一個混血兒了。
門再次被打開了,五位穿著各色精致旗袍的美女,踩著閃亮豔麗的高跟鞋,邁著Q彈的碎步,扭動著曼妙的身姿,魚貫而入。
這些都是安金魚多年學習舞蹈的朋友,特地被請來助興的。安金魚其實是導演了一個場景:她刻意把吳三少置入了一種老上海灘金融大亨的家庭場景,身邊圍著一群鶯鶯燕燕的漂亮姨太太,安金魚則扮演了一個大太太的角色,故意在吳三少的耳邊竊竊私語幾回……
那天從中午開始,觥籌交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耳鬢廝磨,吳儂軟語,鶯歌燕舞,情意綿長。王家衛在2004年拍攝了最經典的老上海風情文藝電影《2046》,安金魚卻在此七年前就活色生香地為吳三少拉開了老上海文藝片帷幕。
吳三少喝了一支意大利葡萄酒,吃了幾個最喜歡的燒鰻魚、燒鮰魚、醃篤鮮、清炒蝦仁和八寶鴨,最後還忍不住又吃了幾大塊三文魚生片,然後又挨個地摸了摸五位小姐妹的粉雕玉琢、白皙嫩滑的大腿……房間裏的氣氛青春勃發到了極點。
到了傍晚,大家盡興而散,相約下次再相聚。吳三少開車趕回了家裏麵(交警查酒駕的問題,是五年後的時間才愈發嚴格,那時還是社會粗放型管理模式),家裏和老五門的幾位親友還有小金公主已經坐在晚宴上等著了。
大家歡聚一堂,各敘衷腸,其樂融融。這時,敏銳的張師姑發覺兒子神情恍惚,神色遲鈍,她以為兒子是有些累了,就提醒兒子少吃一點兒、少喝一點兒,晚上等回到房間要堅持站站樁。
當天夜裏大約十點左右,眾人散盡,吳三爺心疼地拉著兒子的手關心了幾句,又囑咐他等下一定要給自己的肚臍和命門貼上艾藥貼,回一回元氣再去睡……
吳三少昏昏沉沉地應了,回房間勉強入定了一下,隻覺渾身神散麻木,頗為無力,就稀裏糊塗地睡去了。
第二天,張師姑看到正常的時間點兒兒子卻沒有起床,又等上了一會兒,實在是不放心就去敲兒子房間的門,卻沒有任何回應。張師姑輕輕推開房門,看到兒子還躺在被子裏懶懶地睡著,她一聞房間裏的氣息,心裏陡然一驚:兒子耗陽失魂了……
張師姑戰戰兢兢地把房門掩上,並且故意留了一個縫隙,然後轉身下樓,把客廳銅爐的火炭撥旺,把所有的桌椅擦拭得幹幹淨淨,然後打開了一層南向所有的窗戶。
吳三爺靜靜地看著她在做著一切,臉上的表情也越發凝重起來,他知道:兒子出事兒了!因為張師姑如此這般謹慎小心地調理家中風氣,一個是兩人新婚不久準備懷孕的時候,一個是十月懷胎準備接生的時候。
張師姑把手抹淨,頹然坐了下來,低眉哀歎:“這麽多年天天擔驚受怕地提防著,時時刻刻地預備著,兒子還是出事兒了……”
吳三爺猶疑地問:“應該問題不大吧?”
張師姑幽幽地說:“兒子是我養的,也是我一手帶大的,母子連心,更何況這個孩子的體質又注定和別人家的不同。剛才我進到兒子的房間,一聞房間裏有了濁氣,而且溫度偏高,還多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油油的、酸酸的味兒。再有哦,都已經到了這個時間了,兒子還在昏昏沉睡,我就知道兒子一定是傷及魂魄了……
我們再等一下,如果他還不起床,我就要在中午十一點半想辦法把他弄醒,讓他坐到下邊來。到時候我們再想辦法!”
吳三爺提醒到:“我們先給安金魚打個電話吧,問問昨天中午的具體情況。”
一語道破。張師姑趕緊給安金魚打電話,詳細詢問了昨天中午點的菜品,都有什麽活動細節。掛了電話,夫妻二人一合計、一討論,所有問題都腦補完畢——自家兒子高興,不覺心緒浮動,又加上上海本來就是極為陰寒耗陽之地,又吃了許多陰性食物,更有那幾位活色生香的“林妹妹”散發著肉脂陰香,在密閉昏暗的房間裏,吳三少又是年輕,缺少了這方麵的曆煉,不知不覺就侵蝕了魂魄和陽氣——陽氣就是吳三少的命脈啊!
等到中午張師姑把吳三少從房間裏連哄帶拉地帶到客廳,從這一刻起,吳三少就像是大病初愈的樣子,連續幾天遲鈍恍惚,眼神飄忽,神情木然。
先是小金公主炸了,然後是安金魚蒙圈了,最後是吳三爺也拍桌子了。張師姑痛定思痛,仔仔細細斟酌了一番,決定給兒子當作中了情蠱來調理,同時堅決杜絕了安金魚再來看望吳三少。
1997年的上海,很少有人聽說過中蠱,更別說進行醫治調理。但是張師姑必定是要全力以赴地啊……幾天後,她帶著兒子去了青浦區朱家角鎮的城隍廟。朱家角城隍廟在上海蠻有名氣、也是蠻靈的。按照正一派“三山滴血”之傳承,張師姑是城隍廟的羅字輩道長的師祖,也就是說羅字輩的師父是大字輩,而大字輩的師父才是鼎字輩。正一派鼎字輩高道全國僅剩的已經不超過五個人了……
張師姑先把兒子送到朱家角城隍廟那棵400多歲的銀杏樹神那裏散陰走心,自己則進了辦公室和羅字輩主持喝了一會兒茶,兩人便聊起了吳三少的醫治方案。住持講到:“看師叔他的這個神色,按照情蠱的情況來治理是可行的,隻是蠱師和蠱毒,在我們國內,隻有那個苦心經營東南一方幾十年的紅色權貴家族,才有調控東南亞蠱師和蠱毒的能量,如果去拜訪這個家族的成員,一是各項成本太高,二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張師姑的臉色愈發凝重,周身陡然間殺機四起!
羅字輩主持自然是深曉其中厲害,連忙又柔聲講了下去:“我們這裏哦,身邊倒是正好有一位合適的人選:北京來的成爺。他現在就住在朱家角古鎮街上,他來這裏呢正在寫書。這位成爺是1949年出生的,他的父親是中國文藝界的著名筆杆子、理論家。成爺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到雲南下鄉插隊八年的時間,還去過大西北,總共離開北京有十一個年頭吧……成爺呀吃了太多太多的苦。
有人講他在雲南插隊的時候,曾經跟著一條身負重傷、奄奄一息的黃色土狗,進了深山老林,十幾天後,他和那隻土狗又活蹦亂跳的回來了。所以呢,身邊的人都在傳言,他是跟著土狗進了深山老林裏的生苗寨子裏,學習了苗醫苗藥和種蠱、解蠱毒之術……他啊……頗有一些道行!”
北京城新京味兒文學作家朔爺,嗯,就是那位號稱一不小心就能寫出一本《紅樓夢》的牛人。他曾經講過,北京城每隔三百年,就會有一個人成精,而這300年,出來成精的人物就是成爺——這位朔爺開創了中國新一代文風,能夠深刻洞悉到中國傳統文化就是“皎潔的白月光和大板磚兒”的實質問題,其實他自身就早已經是中國人心中的諾貝爾文學獎了……
這位成爺上山插隊返回北京城之後沒有工作,於十幾年前寫了兩部轟動全國的小說。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作家莫言曾經說過:成爺是作家中的作家!
這位成爺呢,來我們城隍廟轉過幾次,像我們這樣的修行之人,隻要看上他一眼,什麽心病就都醫好了。他的淵源廣博、見多識廣和五行兼備,應該是可以治好吳三少的病的……”
張師姑聞言大喜,一拍兩掌,痛痛快快地說道:“那就快些請成爺見上一麵哦……”城隍廟住持凝神靜氣,沉吟片刻:“如果不出所料,成爺這會兒應該是就要到了!”
幾聲慢慢悠悠的踢踏、踢踏聲,來了一位身材中等的戴著眼鏡、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他兩眼平和、柔和,目光淡然內斂,打眼看上去就是一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半大爺。
大家見過禮,喝著茶,住持就慢慢地把話題引到了張師姑和吳三少的事情上。成爺聽完了表述,笑了笑,淡淡地看了張師姑一眼,令她瞬間從三伏熱天落入了三九寒天。
成爺淡淡地開了口,一嘴的京片兒:“把他叫進來我瞅瞅……”
吳三少被請進了辦公室,他一眼看到了成爺,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了一下。張師姑心中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兒子癡癡呆呆地已經幾天都沒有笑過了,現在突然有了自主意識了,好兆頭!
三人商量好,讓吳三少先在城隍廟裏清修幾天,成爺每天過來看看他,幫他調理一下,過幾天再看看效果。但是,嚴禁其他人打擾!
就這樣,吳三少住到了朱家角城隍廟,張師姑和司機返回黃浦區。回到家,吳三爺急切地問東問西,張師姑講了所聽到、看到的一切,最後說了一句:“這位成爺有道行,能一眼看穿我身上聚合的風水,兒子交給他,我就放心了……”
安金魚這幾天急瘋了,未婚夫的病情吉凶未卜,自己又不能去探望。她連續幾天,天天都糾纏著小金公主,把自己也搞得風聲鶴唳、神經兮兮的……這一天,小金公主無意間說漏了嘴,提到吳三少在朱家角城隍廟清修,安金魚一時鬼迷心竅、心毒上頭,竟然想到了一個代價極為慘痛的餿主意!
小金公主一看安金魚眼神詭異地開始偷偷摸摸打電話,就知道要搞事情。攔是攔不住的,她見安金魚打完電話就要急匆匆地離開,就連忙假意地讓家裏的老司機開車去送一程。
五十分鍾左右,老司機才回來,他告訴小金公主一個驚天的變故:安金魚安排了上海黑社會大刀幫,開三輛麵包車去朱家角城隍廟,要不惜一切代價把吳三少搶過來!
這都是因為自己一時疏忽漏了口風,小金公主很是自責和懊惱,她把心一橫,一咬牙,拿出自己的一包私房錢,叮囑老司機送去一個地方,交給一個人。
老司機走後,小金公主也打了一個電話,講明了吳三少現在的危險處境,也講了馬上派人就要送到的鈔票的數目,對方也馬上行動了起來……
當天下午三點多,朱家角城隍廟門前,上海黑社會組織大刀幫和楊浦兄弟會發生大規模火拚,雙方損失慘重,現場被砍傷躺倒了一片,血肉模糊。公安民警迅速趕到,持槍進行鎮壓。大刀幫攜帶標準化凶器去搶人(綁架),又是黑社會組織形式,搏殺現場還膽敢公然襲警,並且橫行多年血債累累。
一份大刀幫的案情詳細材料放到了上海市公安局朱局長的桌上,朱局長大怒,拍案而起:很快,三十幾名黑社會分子紛紛鋃鐺入獄,多年叫囂“今朝小三子,明朝大哥大”,“用手中的大刀在上海灘砍出名氣,成為上海灘新的黃金榮,張嘯林,杜月笙”,“吃大戶、喝大戶、榨幹大戶做大戶”的罪惡大刀幫徹底覆滅!
小金公主事後收到了家族責罰,迅速辦理了相關手續,被發配移民去了澳大利亞的悉尼。
安金魚可就沒有那麽幸運了,她是主謀,是在逃主犯。那段時間她一直悄悄地租住在朱家角古鎮上,隻為了伺機看上吳三少一眼,講上幾句心裏話。
誠心感動老天。她倒是沒有見到吳三少,反而見到了成爺。成爺聽了全部經過,感念其情之真、心之誠,決定出手相救。
很快,大刀幫幾名骨幹招供承認,去朱家角城隍廟搶人並沒有受到其他任何人的指使,於是安金魚就洗脫了幕後主使的罪名;還有一張去加拿大溫哥華的機票。
臨行前,成爺向安金魚保證:他一定會調理好吳三少的身體,請安金魚放心離開。
… …
成爺是怎樣調理好吳三少的症狀的???
吃。
一天中午,成爺搞了一些駱駝肉,蔥薑蒜辣椒花椒大料用鐵鍋燉了一大鍋,開了兩瓶瀘州老窖,和吳三少坐在馬紮兒上,邊吃邊聊,講起了他以前上山下鄉的時候,吃蛇、吃狗肉、打獵、殺羊的故事……吳三少越吃越開心,鼻涕眼淚都嘩嘩地流出來了,也越聽越精神,幾泡尿下來,又放了幾個臭屁,頓覺心曠神怡、豁然開朗。
第二天,成爺又把吳三少拉到了小馬紮兒上,喝著啤酒,吃他烤的羊肉串串,聽他講北京城裏曾爺、馬爺、朔爺、文爺、言爺等一幹老頭子的文人軼事,最後他突然提到了一個人,吳三少聽到這個人的名字,身體猛然打了一個激靈,病症全好了!
後來,成爺和吳三爺成了好朋友。吳三爺曾經評價過成爺是真正的道門高人:成爺非常認可魯迅先生的一句話,誰搞懂了道教,誰就明白了中國社會和傳統文化。高!實在是高!!
張師姑也問過成爺關於吳三少的症狀,成爺回答道:“吳三少其實是和賈寶玉犯了同一種癡。富貴家的子弟,無論怎樣孔武有力或者彪悍驍勇,可實際上,身上都是缺了幾分泥性兒,反而多了幾分水性兒——這是偏酸性的,也是致命的。貧苦子弟內質多屬於石硼類型,長得極為艱難辛澀,但是卻茁壯,這個茁壯其實很可怕,一旦發力,必將石破天驚。富貴人家的子弟多犯“賤病”,這也必然是交付給老天的代價:沒有生存的艱辛和重壓,難免就會感情用事,甚至是多了幾分濫情和顧盼多情……賈寶玉的“癡”,也是富貴子弟的通病,隻能是令人又感動又難過啊,也注定了人生的不幸……更何況就連西漢王朝的民族大英雄“大司馬驃騎將軍”霍去病也都難免過於意氣用事——野、悍、糙,這新三字經都“主陽”,專治情蠱!
補記:好男兒都要多讀一讀成爺和朔爺寫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