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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集悲歌》——脫北故事 第四十章(下)

(2025-07-23 19:50:52) 下一個

2013年11月17日星期日

今天是星期日,天氣暴雪。好安靜的夜啊,盡管外麵飛舞著鵝毛般的大雪,也悄無聲息的,真好。小時候,我喜歡雪的原因很簡單,主要就是因為它安靜,我是一個喜靜的人,所以從來都是討厭雨聲,討厭雷電交加的天氣。我佇立在窗前望著外麵的雪看了好久好久,它們大片大片地從夜空中飄落下來,像一隻隻從天堂而來的雪精靈。這麽美好而幹淨的東西來人間這一遭為的是什麽呢?我有時候就會這麽奇怪的想,也許它們是為了撫慰像我這樣孤單又受傷的人的靈魂吧,我得承認雪帶給我的治愈效果比藥物還要管用,這是我越來越愛上雪的原因。這樣的夜,這樣的雪,使得我的思路也比平常更加清晰,回憶起過去更是行雲流水。

那是唯一的一次,我和延喜都躺在醫院裏,那次槍傷讓我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一周的時間。我們兩個人就這樣被邊貞愛照顧著,她替我們交了醫藥費,這是我沒預料到的,也是後來不再懷疑她的原因。我們沒什麽可以聯係的人,當然,我更不敢將這事告訴母親,她會嚇壞的,所以隻能電話聯係具牧師。具牧師風風火火地趕來,替我們繼續交醫藥費,還把之前墊付的錢還給了邊貞愛。邊貞愛在得知具牧師的來頭後,兩眼直放光,更加熱心地照顧著我們,人也更加勤快了,對具牧師前呼後擁的。我和延喜都病著,身體難受得要死,傷心勁兒也還沒過,什麽情緒都沒有,所以也沒有注意過邊貞愛有什麽不對勁兒的地方。隻認為她在得知具牧師是幫助脫北者的幕後組織者,可能更加尊重和仰慕吧,大概也想從具牧師那裏得到些幫助,例如去韓國什麽的,我也就很自然地將奇東勳的提醒拋之腦後了。

等我腹部的引流管拔掉後,又可以下床走動了,我們便搭著具牧師的車一起離開了琿春,回到了延吉,回到了我和延喜租住的那個小平房裏。具牧師一見出租屋的環境就非常頭疼,他沒想到曹老師去世後,我們的處境會變成這副樣子,說什麽也要帶著我們去教堂。我沒同意,隻請求具牧師可以快些幫助延喜拿到身份,然後去韓國。到時候,我也會跟著她一起去韓國生活,這就是我的計劃。具牧師不是不想幫忙,他很為難地告訴我,延喜的情況太特殊了,想得到韓國政府的認可恐怕非常困難,所以還是先拿到中國的身份再說吧。具牧師走後,我和延喜默默對視後相擁在一起,又哭了。我和延喜都知道,這個世界隻剩我和她兩個人了,我們就是彼此的依靠。

那時候,我的傷還沒有完全恢複便上班了。我急於上班的理由很簡單,需要錢,而且我們還欠著具牧師一大筆醫藥費。具牧師做的是公益事業,一直免費幫助脫北者們,所以錢非常重要。以前,曹老師帶著我去教堂免費義診時,我就不止一次地發現吉牧師總是為沒錢籌不到資金而發愁。何況,具牧師才剛剛接手教堂不久,對很多事還都很怯手,我現在不能幫忙也就算了,再拖對方後腿可真不是人了。吉牧師在的時候,具牧師還不怎麽管事情,教堂隻是偶爾才來,直到吉牧師因病去世,具牧師才不得不開始包攬教堂裏的大小所有事務。盡管他身邊也有兩個得力助手跟著幫忙應付,有時候他也顯得力不從心,忙得焦頭爛額。也就是說,他除了在籌集資金方麵比吉牧師強悍外,其他方麵很明顯感到吃力,就像有的脫北者誤闖駐韓大使館被軍人抓包,他對這種事隻能眼睜睜看著,但吉牧師就不是,他老人家處理起這種事雷厲風行,非常迅速地便可以把人給帶出來。

具牧師的專業是攝影,留學多年,後來成為小有名氣的攝影家。但他太執著於教堂的事業,導致他雖有攝影才華,卻沒有完全被釋放出來,甚至對於他的作品走向也有了影響,表達的內容多數都有些偏激和極端。大概就是因為他的作品尖銳、偏執、反骨、諷刺又極具衝擊力,反而讓大眾對他的作品印象深刻吧,後來追隨他的人竟然逐年變多起來。當然,這是好事,不管是針對他個人還是對整個教堂而言,因為這意味著有了穩定的經濟來源。隻要他動動手指,舉辦幾場攝影展,就足夠開銷一陣子。可是,反對他的聲音同樣也不絕於耳,批評與討伐的浪潮從沒停過。也因為這樣,他很少公開露麵。我也欣賞不了他的作品,這大概源於我骨子裏的自卑在作祟,那種令我壓抑和窒息的東西都不是很喜歡,會去本能地排斥。但我又可以理解他的現實與藝術為什麽會這樣擰巴,他的為人作派,以及他的作品為什麽會這樣陰暗、偏執和扭曲,這多奇怪。

他以前經常向我提起吉牧師的那些英雄事跡,其中有一件事讓我印象特別深刻。有個從地下黑工廠逃出來的脫北者向吉牧師求救,說那個工廠老板和蛇頭合作,專門將脫北的人送到他那間黑工廠做苦力。雖然她逃出來了,但是裏麵還有十七八歲到二十幾歲間的女孩子不下五十人被困。為了可以救出那些脫北者們,吉牧師竟然剃掉胡須,戴上假頭套,塗上口紅化妝成老婦人,同樣拉上化妝成女人的具牧師一起潛進那個黑工廠。本來,那個工廠老板一看吉牧師的樣子就不想要,這老胳膊老腿的能幹什麽呀!奈何吉牧師雖然年齡上不合格,但有一流的口才。他聲情並茂地述說著自己在北邊的苦難生活,全家就指望他活著呢,要不能這麽大歲數了還走這條路嗎?說到動情處,他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拉過具牧師,說這是我的孫女。具牧師本來就瘦,加上皮膚白淨,又細眉毛細眼睛的,換成女裝後竟頗有一番動人之處,除了胸脯有點癟。為了讓他更像女人,吉牧師讓他穿上了女性胸罩,在裏麵塞上了兩包袋裝牛奶,不忘開玩笑地表示,說餓了還可以喝兩口奶。將具牧師推過去後,工廠老板不禁多看了這個妙齡少女兩眼。吉牧師見狀,忙趁熱打鐵說我如果留不下來,我的孫女也隻能跟著我走了。工廠老板摸了摸下巴決定道,五十塊一個月,愛幹不幹。吉牧師一聽,樂顛顛地答應了。就這樣,他和吉牧師這兩個大男人為了摸清門路以及救出這些脫北者們,硬是在那個黑工廠裏蹲坑了半個月。老板心黑,住宿條件差,恨不得一個房間容納二十人才好,工錢每月隻有一百塊,實在是太少了。吃的也不好,每天隻有兩頓飯,不是饅頭米粥就鹹菜,就是饅頭搭配白菜燉土豆。偶爾才改善一下夥食,卻也隻是雞骨架燉土豆,或者是西紅柿炒雞蛋。這個黑工廠主要是製造勞保鞋和雨鞋,用得全都是劣質材料,所以氣味兒很大,哪怕是戴著口罩,那股刺鼻的味道還是掩蓋不住。那個老板也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買通了質檢部門,這些不合格商品最終都流通到了下麵的鄉村農貿市場,據說還有一部分流通到了北朝鮮的露天市場。吉牧師趁有一天老板不在,他答應願意跟著他走的這些人們,會盡量帶著他們離開中國,前往韓國,再不濟也會給個中國身份。具牧師提起這件事時,那眼神都不一樣,他說:

“我現在還記得吉牧師當時帶著大家一起奔跑的樣子。每一個人,也包括我在內,像關在籠子裏太久的鳥兒一樣狂奔而去,沒有一個人回頭,那麽義無反顧,那麽毅然決絕。”

那時候的具牧師做事或許還沒什麽經驗吧,現在的他已經對脫北者的所有突發事件都可以做到應付自如,遊刃有餘了。聽說前段時間還從信息台裏救出十幾個脫北女孩子,她們被囚禁在設施老舊的居民樓裏接聽境外色情電話,有時候也需要對著攝像頭進行脫衣表演,主要是針對韓國用戶群。總之,他現在是一位成熟的領導者。

話題扯遠了,我好像寫跑題了,言歸正傳。我下班後回到家裏發現延喜不在,本能地認為她一定是在邊貞愛那裏,因為以她現在的精神狀態,其他地方她也不敢去。到了邊貞愛家,果不其然,延喜真的在那裏,可是人卻被綁在椅子裏,已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她臉上和身上不但青紫一片,還有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水泡,她的嘴角紅腫,額頭一角也破潰流血,腳下丟著用過的注射器以及藥瓶。我一看便知道了那是一種短效麻醉劑,在手術室工作時,麻醉醫生經常會用它做誘導,延喜這是受盡折磨後被麻醉了。隻有這樣做了,邊貞愛才可以輕鬆地將延喜和那些被抓的脫北者們一起拖回邊界線,我猜想。

再一看邊貞愛,正在那悠哉地一邊噴雲吐霧一邊吃著薯片喝著啤酒呢,估計是折磨延喜累癱掉了,所以臨時打個尖。她見到我找來嚇了一跳,反應極為迅速地抓起啤酒瓶就對我砸過來,然後對著我就是一腳。我的頭往旁邊一歪躲過了飛來的啤酒瓶,腳後退一步,身體輕輕一閃又躲過了她的那一腳。她踩空了,人險些摔個跟頭,這讓她感到氣憤和難堪。邊貞愛是受過專業訓練的那種警察,對付我這種連格鬥都不知為何物的大男人實在是輕而易舉,正常情況下,我根本不是她的對手。但那天奇怪就奇怪在這裏,她對我的幾次攻擊都無一例外地吃了鱉,動作是專業級的,運氣卻是黴菌級的,她敗給了我的力氣。那天的我力大如牛,可能保護延喜心切,所以我很快占了上風。偏巧她的丈夫這時候也回來了,見到我們扭打到一起後,本能地想保護他所謂的老婆,拿起藏在櫃子裏的注射器就來紮我。我眼疾手快地將邊貞愛推了過去,那一針不偏不斜正好紮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拔出注射器扔掉,身體晃悠了幾下,指著她的丈夫想張嘴責罵,話還沒吐出人就軟塌塌倒在了地上。為了救延喜,我還得繼續和她的傻丈夫撕打,她的丈夫很明顯隻是一個沒腦子的莽夫,是她留在中國的一個掩護身份的棋子。他氣憤地拿起了切菜用的尖刀,這可嚇壞了我,我隻是一名剛剛就業的醫生,打架可不是我擅長的事啊。可這種情況好像也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我隻能豁出去拚命地和他撕打起來。大概上帝都在幫我們吧,他握著刀柄的手腕突然被我反扭,我用力一掰,刀斜刺進了對方的身體裏。他瞅了瞅自己肚子上插著的那把刀,又抬頭看了看我,什麽也沒說便倒下了。鮮血迅速染紅了他的衣衫,又開始向地上蔓延。我驚恐地後退兩步,嚇得臉都白了,過了幾秒才想起來延喜,匆忙解開身上的繩子,抱起她就拚盡全力地逃跑。我跑去了教堂向具牧師求救,再也沒有回到那個小平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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