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有一種脊梁叫不屈
等到他們回到醫院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雨卻沒有停止,仍在下著。醫院的廣場安上了強光燈,雖是晚上,卻如同白晝,人聲依然鼎沸。原來躺在外麵的傷員陸續被轉移到帳篷中,或轉移到了病房裏,在帳篷外的大多是誌願者和解放軍,還有他們的同仁。
把從機場接來的傷員轉送給其他接手的同仁後,他們一行人準備去吃晚飯。大家實在太餓了,人都不是鐵打的,特別是王芳,已經出現了低血糖,他臨時給她推了一支高滲糖才緩解症狀。
他們還沒來得及去吃飯,又來了一輛載著三十多名傷員的大卡車,飛快地開進了醫院廣場。廣場上的同仁已經在招呼他們了,對他喊話:
“快過來幫忙啊!”
沒辦法,他隻好硬撐,但王芳是不行了,搖搖晃晃的,似有要倒的架式。他交代那惜和王芳先去吃飯,然後和其他男同事們一擁而上,王芳沒同意,掙紮著起來和他們一起直忙到淩晨。
沒想到他們來這裏第一天就如此高強度地工作,並且隻吃了一頓飯。忙完工作後,大家一見著米飯和菜,餓狼一樣撲上來就吃,誰也顧不得什麽形象了。醫院已經沒有專門吃飯的地方了,不管是辦公室還是主任辦公室,全都像農村開婚宴的流水席,一撥接一撥地輪換著吃飯。
王芳是第一個吃完的,他發現王芳吃得很少,幾乎沒怎麽吃菜。事後,他對王芳說道:
“王姐,實在不行你就回去吧,別硬撐了。”
王芳一下子惱了,生氣地說:
“你說什麽呢!誰硬撐了?你小瞧我是吧!今天我的表現很差勁兒嗎?丟咱們醫療隊的臉了嗎?”
“沒有,王姐別誤會。”他急忙說:“你也看到了,我們的工作強度有多大,沒有一個好的體力根本不行。你吃得那麽少,身體很快就會透支……”
他的話還沒說話,王芳就接過話道:
“放心吧!徐隊長,我知道你擔心得是什麽?地震中失去親人的不止我一個,還有很多很多。我會好好吃飯,維持體力,不扯隊裏後腿,努力完成你交待我的所有任務。”
“那就好。”
第二天的工作安排是所有醫院派來支援的外科醫生分做六隊,救護車來到之後,每隊根據車上的傷員數量,相應派出醫生,同誌願者、護士上去接患者。接到之後,有傷口的送至廣場一側感染科派出的查驗處查驗傷口,取傷口分泌物塗片和培養,以篩查出有氣性壞疽的傷員,使之走特殊感染通道入院治療,以免造成其他傷員的交叉感染。其他暫時沒有疑似氣性壞疽的傷員,在簡單處理傷口後再按普通程序入院,各科所派人員也按早中晚排好了順序輪流前來,以免所有人都被搞得疲憊不堪。
這樣一來,整個現場明顯要比頭一天好些。上車的便上陣,不上陣的,這時也有後勤部門抬出幾十張凳子,可以坐著歇會兒。
救護車的頻率比前一天又高出很多,這讓他心裏一陣不安,而且因為下雨的關係,通往北川汶川等地震地區的道路又被封上了,這代表那裏的傷員往外轉移就更加困難了。
下午,急診室又送來一名傷員,是個年紀大概有二十七八歲的姑娘,她左下肢的創麵,自足背延自小腿前麵、第二、三柘骨外露、傷口隻是簡單用紗布裹了裹,顯然沒有經過正規處理就被誌願者送來了。這樣一來,很多沒有得到處理的開放性傷口已經開始灰暗發白,骨科同事用生理鹽水衝洗後也沒有任何出血,肌肉已經失去了生機,無奈連連搖頭,對他輕聲地說:
“恐怕保不住了……”
最終的結果出來後,除了柘骨骨折,骨盆還有三處骨折,另外腰椎也有骨析。
整個急救過程中,王芳始終陪伴左右,那個姑娘也表現得十分堅強。他們為她處理傷口,拍片,做CT時抬上抬下,她都咬牙忍耐著疼痛,硬是沒掉一滴眼淚。他與王芳一起親自把這個姑娘送到骨科,很快骨科醫生就會為其安排手術。
從骨科往急診室返回的途中,王芳始終悶悶不樂。他知道王芳是想起自己的女兒了,如果她的女兒活著,應該和這個姑娘的年紀差不多。想到這裏,他的心裏也十分難受,知道這個姑娘將來麵對的很有可能是終生的殘疾。
有一種悲痛叫力量;有一種倒下叫站起;有一種無助叫堅強;有一種流淚叫微笑;有一種脊梁叫不屈。他在這裏深深體會到了生命的自強不息和對生活的熊熊希望,他知道這場災難很快就會過去,迎接人們的終將是光明和幸福。
傍晚,省裏醫大二院第一批赴四川的腎內科林主任來了。見到他們如見親人,一下子和他們每個人都來了個大大的擁抱,笑著說,總算看到親人了。
“你好,我是徐雲輝。”
“你好,徐隊長,跟我們走吧,有更需要我們的地方。”
“我們要去哪裏?”他問。
“我們去什邡市,那裏現在急需醫護人員。”林主任說。
林主任已經來這裏一個星期了,滿麵風塵,卻仍神采奕奕。他們一刻也沒有耽擱,直接乘車奔赴什邡市。路況很差,一路顛簸,因為夜色很深,所以透過車窗幾乎看不見外麵的路況。隻是聽林主任說,大部分路段和國道都因為地震的關係而遭到了嚴重破壞,無法通行,現在他們走的這條路是昨天用鏟車剛剛推出來的。一路上,林主任說了很多抗震救災的感人事跡,不忘叮囑大家在災區工作上的一些細節,和安全防範以及需要注意的事情。
不一會兒工夫,狂風大作,大雨傾盆。路越發的不好走,車晃動得十分厲害,但大家實在是太困了,好幾個同事就在這樣劇烈的顛簸中睡著了。他也一樣,雖然沒有完全睡著,卻也一路睡睡醒醒,耳邊始終夾雜著震耳欲聾的雨聲和風聲,還有車子顛簸的聲音。他們並不知道,就在這顛簸與搖晃中竟然經曆了一場6.0級的地震,這是事後他知道的,想想有些後怕。
後來在川的工作中,他又親身經曆了一場地震,那次的經曆與這次睡夢中的地震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因為這場大雨和糟糕的路況,本來半個小時就可以到達什邡市,卻走了一個多小時。此時,麵包車停在了什邡市第一人民醫院,距離汶川震區隻有五十公裏。據林主任講,什邡人民醫院地震後已經成了危房,牆體到處是裂縫,醫院已經在新醫技大樓的背後臨時搭建了大帳篷作為臨時醫療中心。縱使這樣,仍有很多患者躺在露天廣場裏,沒辦法進帳篷裏治療休息。
“那外科手術怎麽辦?”他問:“難道也在帳篷裏?”
林主任很無奈地搖搖頭,感慨地說:
“困難時期我們就得有克服困難的決心!前幾天還在帳篷裏做手術,明天就可以在手術活動板房裏手術了,條件好了很多啊!”
到了什邡市第一人民醫院後,第一件事就是搭帳篷。林主任帶領他們去了廣場的一角,指著這裏說:
“就搭在這兒吧,黑龍江省的醫療隊都在這邊。”
來這裏之前,院長就已經明確指示過,不許給四川政府添麻煩,所以他們自備了帳篷。八個人中竟然隻有他和另外一名骨科同事會搭帳篷,其他同事全都笨手笨腳地反幫了倒忙。好不容易他才和同事將帳篷搭好,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已經淩晨三點多了,天都亮了。
搭完帳篷,他以為不會這麽快來傷員,結果一輛救護車飛馳而來,王芳衝他喊了一聲:
“徐隊長,有傷員來了!”
他一聽,立即帶領同事們衝了出去。沒想到剛一來這裏就這麽多傷員,隻一會兒工夫,帳篷裏就人滿為患,和華西醫院差不了多少。這裏的傷員基本上全都是外傷,以骨折最多,也有血氣胸和胸外傷的,頭部外傷也很多。
他剛處理完一個頭部外傷的傷員,又送來了一位。他仔細地看了看,傷員左邊褲腿自膝關節以下似乎已經被血浸透,而且完全幹結。他搭手一摸,解放鞋表麵已經發硬,整個鞋子完全被腫脹的足部撐滿,下肢還散發出一股惡臭。見此情形,他心裏已經明白了七八分,這條傷肢很可能已經出現了氣性壞疽。
“把剪刀給我!”他說。
那惜遞過剪刀。
“鹽水。”他又說。
那惜遞過來鹽水,他拿起鹽水將它倒在整個鞋子和褲腿上。浸透後,他小心地剪開褲腿,右小腿脛骨前麵有一條自上而下的大裂口,肌肉,脛骨完全外露,傷口周圍的皮膚呈紫黑色並且有多個大小不一的水泡,皮下已經出現撚發感,患處簡直慘不忍睹。他取好標本後,鞋子也已經浸透,在開始之前,他告訴傷員:
“我要取鞋子了,要忍著點痛,喊不要緊,但不要亂動,知道嗎?”
他說完就下手了,傷員疼得嗷嗷直叫,叫聲十分慘烈。事後,旁邊兩位內科同事調侃他道:
“還是你們外科醫生心狠手辣呀!”
他笑了笑,什麽也沒說,又去處理其他傷員。其實,沒人知道那種滋味兒,如果不那樣做,傷員的病情一定會再次惡化。
他和同事們一直忙到了中午,早飯和午飯都沒有吃,大家都餓得饑腸轆轆,就連他也胃疼得難受,直捂肚子。他已經是老胃病了,隻要一餓胃就會疼。他眼見傷員一個個得到處置,趕緊吩咐大家去吃飯,那惜為他端過來一碗泡好的方便麵。
“徐隊長,你也吃吧!胃不好,再不吃東西可不行。”
“謝謝你啊!”他接過碗坐在帳篷外麵就吃了起來。
一碗麵還沒吃完,一個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就走了過來,操著四川口音問他:
“請問你是從黑龍江來的徐雲輝徐教授吧!”
他停止吃麵,站起來說我就是。對方一聽,忙說自己是什邡市人民醫院的外科醫生,姓楊。
他與楊醫生的手相握,打著招呼。
“你好。”
“我們有個傷員情況不太好,是腹主動脈瘤,希望你過來看一下。”
他神色一凜,忙放下麵碗,跟著楊醫生去了另一個帳篷。在去帳篷的路上,楊醫生就把患者的情況告訴他了。
“本來要用直升機轉去成都的,可傷員的情況很不好,瘤體太大,稍不注意就可能破裂出血。”
在外科病區的大帳篷外,掛著一條非常勵誌人心的黃色橫幅,上麵寫著“讓我們攜手創造新生活”。他走進帳篷之前,情不自禁地望了一眼那條橫幅。走進帳篷裏,他看到了那名傷員,是個年過古稀的老人,躺在有些潮濕的板床上捂著胸口,有些氣喘。
“拍片了嗎?”
“拍了。”
“給我看看。”
楊醫生拿過片子給他,他看了看,腫瘤從胸部一直蔓延到腹部,是典型的腹主動脈瘤,腫瘤長30cm,直徑8cm,一個極難的病例。
看完後,他的心都沉下去了,一下子想起了秦一鳴。因為秦一鳴就是胸主動脈瘤,並且死在了手術台上。他做失敗了!這個病例即是他熟悉的,又是萌發他去國外學習的誘因,更是他想要突破的病例。隻是,他沒想到來四川支援會讓自己遇到這個病例。
“徐教授,可以嗎?”
“能做全麻嗎?”他問楊醫生。
“有點困難。”楊醫生為難道:“傷員的心功能不好,全麻恐怕會出問題,很可能手術沒做完,傷員已經不行了。”
“那就局麻吧,明天手術。”他說:“麻醉醫生就交給你們了,我隊裏沒有麻醉醫生。”
“好。”
雖然前一晚因為救治傷員沒有好好睡覺,直忙到今晚,可是一想到明天要為那位老傷員做腹主動脈瘤手術,還是無法入睡。他打著手電反複看著片子,想將血管牢牢記在腦子裏。他知道這裏的條件艱苦,活動板房的手術室不可能什麽都有,為了手術成功,他隻能盡量做到不依賴機器。
那惜不知何時也起來了,拿來一包牛奶給他。
“喝包牛奶吧,是熱的,我放在暖寶上一下午。”
“你沒睡啊!”他問,以為所有的同事都睡了呢。
那惜說沒有,又附在他耳邊小聲地說:
“還有一個人沒睡。”
說完,就用手指了指帳篷邊,難過地說:
“你注意到了嗎?她拚命地工作,一來患者,絕對是第一個衝上去的。”
他知道那惜說的是王芳,心裏也很不是滋味兒起來,不禁望了望王芳的背影。他不是沒有注意到,不忙的時候也勸過王芳,說王姐,你量力而行,別把身體透支了。你要倒下了,領導直接找我,咱們絕不能給災區人民添麻煩。
王芳也不知怎麽擠出的笑,硬是笑嗬嗬地對他說:
“放心吧!徐隊長,我說了,我來了絕對服從組織,服從領導。你說什麽我都聽,我要倒了,保證不連累組織!”
話雖這樣說,可王芳仍舊忘我地工作著,有幾次,他眼見王芳搖搖晃晃地去給傷員打針。他忙接過注射器,讓她去一旁休息,不然這一針紮下去肯定不是靜脈。
“其實王姐不該來的。”他低低地說,發自內心地感慨一句。
“王姐和我一樣有心結,隻不過我的和她的比起來……”
那惜沒有說完就哽住了。他注意到她快哭了,於是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勵地說:
“化悲痛為力量吧!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
那惜突然話峰一轉,自告奮勇道:
“明天我給你端盤子吧!”
“你沒在手術室裏工作過,怎麽給我端盤子啊!算了,這個就交給楊醫生他們吧!”
“徐隊長,你知道我以前最大的夢想是什麽嗎?”
“是什麽?”
“能和你一起在手術室工作,親自給你穿手術衣、傳遞器械、是你剛來附屬二院那會兒我常常夢到的事,然後不知怎麽的就變成了我的一個夢想。”
“你的夢想還真小。”他笑著說。
“是啊,既然這麽小,徐隊長還不幫我實現啊!”
“行啊,不過你出錯我可會罵人。”
那惜點點頭,迎向他的臉甜甜地笑了,並對他說:
“是,保證完成任務。”
第二天,在過渡手術活動板房裏,在沒有全麻的情況下,經曆了三個多小時,他終於將新型帶膜支架人工血管放進了傷員體內,關閉血管,縫合切口,手術完成。
手術結束後,他對楊醫生說:
“最好把傷員轉出去,送到成都的大醫院,他的心功能很不好,這裏的醫療設備有限,萬一出現什麽情況恐怕無法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