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一位想偶爾欣賞一下月光的邋遢大叔
漂泊半生都在撿地上的便士，猛然抬頭卻看到了夜空中的月亮
13隨風搖曳的桔梗花啊，像極了夜空裏的星星
錦淑失眠了。
和香花逛了一天，她手裏的五百塊始終攥著沒敢動。本來，她聽是香花媽媽結婚十五周年紀念日，自己必需要穿得正式點才行，也尋思著要送給長輩們一份小禮物才算盡到禮儀。可是，她越逛心裏越發涼，一套普普通通的衣服也要五六百塊，更別提小禮物了。回來的路上，她暗自慶幸央求香花帶自己出門時，沒大嘴巴地說要買什麽衣服和禮物，隻說要隨便逛逛見識一下城市的模樣，不然真是糗大了。
她掩飾得很好，掩飾向來是她最拿手的行為，她很會將心事掩藏起來，讓人不易察覺。
香花有輛小巧精致的粉色跑車，比美姬那輛還要搶眼漂亮，載著她在市區裏一通亂逛，給她買了一堆叫不出名來的零食，還請她吃了烤牛腸和雪花牛肉。不過，她在回來的路上全吐出去了。香花嚇壞了，還以為她生病了，緊著問她用不用去醫院。
“是暈車，沒事的，一會兒就好了。”她解釋說。
“你暈車啊！”香花問，表情大驚小怪的。
“嗯。”她沒什麽精神地哼了一聲。
香花把她送到家門口，又叮囑她多休息，這才驅車離去。但走之前，卻在她麵前掏出手機直接給南修打電話，告訴對方她暈車了，吐得挺厲害，如果手裏沒什麽要緊事最好回來看一眼。她一聽香花這樣說，怕南修真的回來，拉著香花的胳膊緊著在這頭衝手機喊不用回來，休息一會兒就沒事了。南修那天給她打針的記憶還很深刻，實在是太疼了，她寧願多吐幾次也不想讓南修給她打針。
關上鐵柵門後，錦淑沒有立即進屋，而是背倚著牆看向有些發暗的天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有些懊惱地想，明天就是參加宴會的日子了，衣服和禮物卻沒有買，那明天要怎麽辦呢？
晚飯時，她嘴裏含著筷子看著南修，猶豫著想說這件事。卻見南修的表情僵硬，隻顧低頭吃飯，好像有什麽不快的事情似的，她隻好將想要說的事咽了回去。
“怎麽不吃？”南修突然這樣問。“還是惡心難受嗎？”
說著，就把手伸了過來探了探她的額頭。
她本能地縮了一下脖子，想躲開南修伸過來的手，並不想讓哥哥誤會什麽，趕緊搖頭說沒有。為了證明自己的食欲很好，她立馬拿起勺子挖了一大團米飯含進嘴裏。可是，這團米飯實在是太大了，她吃嗆到了。美姬見狀，趕緊起身給她拍後背，她擺了擺手，想說沒事，奈何一直在咳嗽。
南修皺著眉毛看了看，歎息一聲，拿起旁邊的水壺倒了一杯水推了過去，叮囑她道：
“飯要慢慢吃，被食物嗆到也是很危險的，喝口水吧。”
她隻好拿起水杯，喝完後不忘說句謝謝哥。南修沒再說話，繼續表情僵硬地吃著飯。
此時，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睡不著。衣服可以隨便穿穿，但禮物是一定要送的，隻要稍稍想一想這件事就令她頭疼。哎……此時她不得不承認，這都是沒錢惹的禍。
臥室的門被推開了，美姬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睡了嗎？錦淑。”
聽到聲音，她立即從床上坐起來，對著門口說：
“沒有，嫂子有事嗎？”
美姬打開了牆壁燈，將一套精美的衣服和一份小禮物放在了床頭櫃上，笑著說道：
“明天我們要去參加樸叔叔結婚十五周年紀念日，這套衣服是你哥今天去朝鮮族商店給你買的，應該會合身。還有送給樸叔叔和樸阿姨的小禮物，你哥也一並為你買好了，到時候你直接送給樸阿姨就行了。我想香花應該告訴你了吧，她一定也邀請你了是吧。”美姬口中的樸阿姨就是鄭香花的媽媽。
錦淑有些吃驚地看著這套光鮮亮麗的衣服和那份小禮物，內心一熱，忽然間好感動。她張開雙臂就抱住了美姬，激動地說：
“謝謝嫂子，你真好。”
“傻瓜，和哥哥嫂子客氣什麽。”美姬拍拍她的後背，溫柔地安慰道。
她吸了吸鼻子，忍著不讓淚水流出，難為情地吐出了心裏的話：
“我身上隻有五百塊，什麽也買不了。”
“以後缺什麽直接對我們說，知道嗎？再不許隱瞞了。”美姬說。
她聽話地點點頭。
“你哥就那副嘴臉，心眼兒是好的。他是被我慣壞了，有了些臭脾氣，用不著去看他的臉色，你別和他一般見識。”美姬又說。
相比哥哥南修，嫂子美姬的溫柔細心總能讓錦淑心裏熱乎乎的，有說不出的親切感動，她急忙又聽話地點點頭。
美姬說完沒有離開，而是話峰一轉，用征詢的口吻問她：
“要不，我今晚和你睡好不好？”
“好啊。”她沒有猶豫，爽快地答應了，立馬往旁邊挪了挪，騰出位置給美姬。
美姬躺下後，兩人沒有立即睡覺，而是閑聊起了家常。也就是在這次談話中，錦淑才知道美姬的家世很不簡單，是州長的掌上千金。她沒有官職概念，卻也聽說過州長，那是延邊州最大的官兒了。令她感到費解的是，哥哥南修能住上別墅，開上豪車，卻與這個能幹的州長嶽父毫無關係，完全是自己努力的結果。美姬說，她與南修的婚姻頗費一番周折，首先，她追了南修很久，其次，因為她爸爸始終沒看好這樁感情，從一開始就不同意兩人交往。要說原因也十分老套，無非就是嫌南修條件不好，要房沒房，要錢沒錢，還是個外地人。
盡管做州長的父親極力反對，還曾利用官職給南修施壓，讓他沒有工作，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在那個秋天和南修結了婚。美姬說，結婚那天隻有兩個人，那就是新郎與新娘。她穿著租來的廉價婚紗，南修騎著大學時期買的一輛破舊自行車，就那樣載著她去民政局領了證。現在想想，結婚那天竟然連頓像樣的飯菜也沒有，真是寒酸極了。
從民政局出來，南修載著她沿布爾哈通河一路騎一路高喊著“我和李美姬結婚了”的話，讓藍天、白雲、飛鳥、微風、河流、花草……還有路兩邊金黃的落葉為他們的愛情祝福，她當時感動得一塌糊塗。
那之後，他們在外麵租房子住。老實講，自從和父親鬧掰後，她沒指望過家裏接濟，始終相信愛她的南修會給自己安定的生活。是母親後來按捺不住，實在太掛念女兒，便放下架子，背著丈夫偷偷來看望過他們。
當時，她母親正巧撞見南修光著膀子去買西瓜。那年的夏天格外悶熱，哪怕是被稱為避暑之地的延吉也是奇熱難耐，像下了火球般。他們這個小家沒有空調，更沒有冰箱，因為他們沒有多餘的錢買家電，南修為了讓她能吃到涼爽的西瓜，特地向攤主要來冰塊，將切好的西瓜放在冰塊上麵，讓她冰著吃。她母親在門口看到了這個貼心的舉動，十分動容，終於單方麵承認了他們的婚姻。但遺憾的是，至今仍得不到她州長父親的認可。這次她懷孕，她母親更是試圖勸她父親接納南修，可脾氣倔強的父親說什麽也不肯低頭。
美姬說，結婚最初，南修還為這層尷尬的關係努力過。後來大概是心寒了吧，也不再張羅去修複與嶽父的關係了。南修完全是憑借自己的努力成為仁愛醫院的外科醫生和企業家樸賢吉的私人醫生以及生意場上的左膀右臂，窮困的生活有了起色，還買了別墅和車子。
說到這裏時，鵝黃色的燈光下，美姬眼裏本來閃爍著小小的失落，這會兒竟也染上了一層小小的驕傲和得意。
“雖然南修娶了州長的女兒，可有今天的成績完全是他自己努力得來的，和我爸爸一點關係也沒有。”美姬又一次強調道。
“那位樸叔叔是我哥的貴人嗎？”錦淑問。
“嗯。”美姬點了點頭，對她說道：“樸叔叔和我爸爸也算是老交情了，但對南修的態度卻完全不同，樸叔叔很欣賞南修，還誇他是個難得的人才。可是我爸爸就……無論南修做得多好，他從不看在眼裏，始終排斥南修。”
其實，在錦淑看來，美姬父親的反對也是人之常情。人家就那麽一個女兒，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好不容易養育成人，自然想找個門當戶對的女婿。按照長輩們的老思想，南修娶美姬明顯是高攀了，誰願意自己辛苦養大的女兒找個窮光蛋呢，這沒什麽不好理解的。拿她來講，上門提親的人年年都有，媽媽不也是又嫌人家窮啦，又嫌人品不好而回絕很多愛慕她的人嗎？再者，對於美姬的為人，她是非常敬佩的。掌上明珠一般都脾氣嬌蠻、任性自私，美姬卻不是，她識大體、懂分寸、從不論人是非、道人長短，女人所有的優點幾乎全都具備。這麽好的女人完全可以找條件更好的男人作為伴侶。可人家沒有，卻選了一窮二白，沒有任何背景的哥哥，可見美姬絕不是那種愛慕虛榮的女人。
兩人聊來聊去又聊到錦淑半夜遇襲的事。對於這件事，美姬言語中充滿了歉疚和自責，口氣不可避免地就輕了很多。
“始終都沒問你這幾天怎麽樣？過得習不習慣？有沒有想家？想想從你來到現在好像一直都不太平，心裏很過意不去，更怕你上火。那天聽到你和媽講電話，隻說在這裏有多好，遇襲的事半個字也沒提，我心裏真的很感動你什麽都沒有對媽說。”
錦淑知道美姬擔心的是什麽，趕緊打消了她的顧慮。
“嫂子，家裏闖賊是個意外，誰也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你不用自責，這件事我根本就沒有在意過。何況我已經完全好了，現在一點也不疼了。”
“知道，正因為知道，所以心裏才會更加不安啊！”
美姬說，憐惜地望向錦淑。她發現錦淑的側臉很美，小巧的鼻子、長長的睫毛、還有那微翹的嘴唇，都生得楚楚動人。特別是她那白皙的皮膚，簡直吹彈可破，農村女孩的皮膚很少有像錦淑這樣天生麗質的，讓她這個城市裏的姑娘看著都羨慕。她還注意到她脖子上戴著一件很特別的飾物，銀質項鏈上麵掛著一個圓柱型的項墜，表麵雕刻著釋迦牟尼像，很像個迷你的小經筒。
“這是什麽？”她問錦淑。
錦淑摩挲著那個銀質的小經筒，忽然想起了遠在鄉下的媽媽。
“是平安符，經筒可以打開，裏麵裝著地藏經文。”
“好精致的東西，在哪求的？”美姬好奇地問。
“小人參嶺，就在老爺嶺後麵，過了布爾哈通河的那座小山，離村子很近。在那山上有座地藏寺，媽給求的，說它可以保佑我一生平安。”錦淑沉思了一下才說。
“媽真好。”美姬羨慕地說。
她一聽，立即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話，趕緊解釋道：
“哥也有的，是哥剛上大學時媽給哥求的，順便給我也求了一個。隻不過哥他粗枝大葉的，估計沒好好珍惜，早弄丟了吧，所以嫂子才沒見過。”
美姬沒有說話，人有片刻的沉默，忽然，她轉頭禁不住又問：
“錦淑，有沒有人誇你很漂亮？”
一聽美姬這樣問，她的臉驀地紅了，低頭扭捏了半天，才有些羞澀地說有。
“誰？”
“媽，媽說我長得很可愛。”她說這話時，那表情好像不太好意思似的。
美姬一聽，抿嘴笑了起來。笑過之後，她眼底的神采也緊跟著不見了，嗒然若喪地望向錦淑，輕聲感歎道：
“錦淑，我突然間好嫉妒你。”
“嫉妒我？”她睜大眼睛，稀奇地問：“我什麽也沒有，嫂子為什麽要嫉妒我呢？”
“正因為你什麽也沒有，像白紙一樣，所以我才嫉妒你。”美姬歎息道。
她實在弄不明白美姬想表達什麽，但有一點，她似乎覺察到了美姬和南修之間可能存在問題。自打她來到這裏之後，她就發現了哥哥嫂子兩人和平常的夫妻不太一樣，盡管美姬在她麵前極力宣稱自己婚姻幸福，丈夫有多麽的了不起和愛自己，她還是覺得這對夫妻的關係非常別扭。
“你是一隻桔梗花。”美姬用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頰，輕聲地讚歎著：“錦淑，知道嗎？你就是一隻隨風搖曳的桔梗花，無憂無慮地接受著陽光的照射，雨水的滋潤，盡情地享受著上天給予的一切。”
媽媽也說過這樣的話，說她像桔梗花一樣美，在田野間開得乍眼又喜人。她也愛桔梗花，尤其白色的，覺得它不像人間生物，更像夜空裏的星星，也許它最初真的是從夜空裏墜落於凡間的星星，隻是化作成為了桔梗花。每每夏天一到，她都會獨自跑去田野，將自己置身在那一片白色與紫色混合的花海裏。也因為這一點，她特別愛穿白色的連衣裙，喜歡別白色的發夾，如果她有耳眼兒，肯定也會戴上白色的耳釘。
“對了，錦淑，咱家種桔梗了嗎？”美姬忽然問她，又一臉向往地說：“我已經好久沒看到過桔梗花了，還是小時候和媽媽去奶奶家時看過那麽幾次，都快忘記它的樣子了。其實，我每次都想回大興看看，那畢竟是南修生活和成長過的地方，所以在我心裏它格外親切，就像是我自己的家鄉一樣。可你哥總說沒時間，似乎隻有春節可以回去那麽一次。可冬天什麽也沒有了，光禿禿的隻剩下了荒草和沒有葉子的樹。”
“種了，咱家門前那一片田野都是我和媽種的桔梗，嫂子想看桔梗花，過段時間就可以了呀！春天來了，夏天就不遠了。”
“是啊，錦淑說得很對，春天來了，夏天就不遠了。夏天來了，桔梗花就會盛開，直到深秋結束。”美姬感歎道。
她望了美姬一眼。不知道為什麽，美姬的話讓她心裏酸酸的，很不舒服。嫂子好像過得並不開心啊，可為什麽不開心呢？她費解地想著，是因為哥哥南修嗎？
“每年夏天桔梗花都會盛開，一片片的白色和紫色，真的漂亮極了。還有四葉參也會開花，爬滿籬笆。對了，桔梗明年就可以挖出來賣了，這次我來的時候帶的少，媽想用它來貼補家用，舍不得挖出來，想讓它們再長大一些。還有蘇子，今年多種了些，想秋天的時候多打點蘇子籽給你們做糖吃。本來媽也想摘來一些的，哥最愛用蘇子葉包米飯吃了，可它們才長這麽高。”她用手比劃一下高度，告訴她道：“所以媽就沒有摘。”
說到這裏，她頓一下，又望了美姬一眼。發現對方哭了，淚流了一臉，人已經開始哽咽了，顫巍巍地抽動著肩膀，那模樣看著可憐兮兮的。她嚇了一跳，趕緊坐起來問：
“嫂子，你怎麽了？為什麽要哭？是我說錯什麽了嗎？”
美姬搖了搖頭，齉著鼻子解釋說：
“不知道，真的好奇怪啊，聽你說起這些，我竟會流眼淚，止都止不住，大概是因為快做母親了吧，所以心就變得格外敏感。”
說到這裏，美姬又對她掩飾地笑了笑。她想忍住淚水，奈何越是這樣，眼淚越是止不住地往外流。
錦淑伸手將紙抽拿過來遞給她，她抽出紙巾邊擦眼淚邊笑著說：
“我好像在小姑麵前丟人了，真是太討厭了。自從懷孕，我發現自己特別愛掉眼淚，看稍微感傷一點的電視劇都會哭的稀裏嘩啦。明明是很開心的事，我也會去跟著哭，真是太奇怪了。”
“好像是呢。”錦淑附和著她的話，也笑著說道：“村裏劉大嬸的女兒懷孕時也這樣，以前挺呆板的一個人，懷孕後特別愛哭愛笑的，我們當時還開她玩笑呢，說你這樣又哭又笑的，到底是要生個林黛玉呢還是史湘雲呢！”
“是嗎？”美姬睜著淚眼問。
“嗯。”她說：“後來呀，人家生了個胖小子。”
這話把本來還在流淚的美姬逗樂了，她抹了抹眼淚又問她：
“對了，錦淑，媽春天的時候還會去采蕨菜嗎？”
“會啊，但媽身體不太好，已經上不了山了，所以這兩年一直是我一個人去。這次我來，也給你們帶了一些，嫂子可能沒有注意到。”
“孩子冬天出生，我提前一個月回鄉下正巧是秋天，秋天的鄉下是最美的吧！金黃色的稻穀，漫山遍野的落葉，想想都覺得詩情畫意。錦淑，我可以回鄉下生孩子嗎？如果你哥不同意，你會站在我這邊支持我嗎？”
這番話讓她本能地錯愕一下，忍不住問：
“為什麽要回鄉下生孩子呢？嫂子不開心嗎？是不是和哥吵架了？”
美姬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若有所思地說：
“沒吵架，也不是不開心，就是很想平淡地過日子，越平淡越好。那天家裏闖了賊，我忽然很害怕，擔心有一天會有危險降臨到我們頭上。如果沒有寶寶，我可以不去在乎，現在我有寶寶了，想法就變得和以前不同。特別是上次做B超說是男孩時，錦淑，是男孩啊！是媽心心念念的孫子呀！所以我不希望還過這種擔驚受怕的生活，我想要遠離這裏，越遠越好。我不止一次地央求過你哥，希望他能帶我離開，隻要不是延吉，去哪裏都好，哪怕回大興我都願意。可他不願意，比起我和孩子，他似乎更喜歡賺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