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他是一顆被驅逐到茫茫宇宙間的流浪星星
尹貝拉,本名薑延喜。這個在樸根熙夜裏想念過千次萬次的女人,在夢裏出現過千次萬次的女人,好奇怪!直到現在,這個名字仍能燙傷他的心,讓他一陣陣地痛入到骨髓裏!
樸根熙雖然是家裏的獨子,但父親樸賢吉並沒有對他嬌生慣養,也沒有嚴加管教,而是始終給他充分的自由生活。良好的家教氛圍,使他養成了獨立自主的性格,成長為心胸寬廣的男子漢。因為父親曾經是外交官的關係,深知國外的環境教育更有利於他的成長,所以小小年紀就被送出了國。他長期在國外生活,很早便接觸到了很多西方文化,酷愛攝影,閑暇時還喜歡跑步遊泳運動。他希望自己可以做一個像拉夫.吉布森那樣的人。很快,他就如願以償,在意大利開始學習攝影。多年的深造讓他的攝影作品自成一派,年紀輕輕就被業內稱為小比爾.布蘭特,也有人說他的作品很像享利.卡蒂埃.布列鬆的,這大概和他早期偏愛用黑白有關。這些評價對他來說,於作品而言,多少會受些影響。其實,他最初隻是想從那些前輩們的作品裏吸收經驗罷了,然後再建立起自己的風格,用心靈去看,去揣摩,用相機去捕捉,去定格。後來,他遵從父命回國從商,攝影作品也就鮮少出現了。
沒認識妻子之前,他與有點權威的父親並沒像現在這樣鬧得很僵,那時他們也會因為一些事或某些政治觀點產生一些小摩擦,但並不影響父子間血濃於水的感情。有時候,他也會想,如果自己沒有成為商人,大概也就不會和她有這段感情了吧,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因為轉戰商界,讓他有機會踏足新領域,認識新世界,開啟了新的人生之旅。也因為商業上的成功,使他成為了新一代商界翹楚,結識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企業家,包括一些知名的風雲人物。這也使他成為很多政治家們青睞的對象,頻繁與他接觸,拉攏關係。不僅如此,連很多老同學以及朋友們都開始攀關係找他做讚助,某某影業公司或某某公益活動。隻要可以宣傳公司的正麵形象,帶動產品增值,同時拉動銷售,擴大影響,通常情況下他都會應允。畢竟他現在是個生意人,賺錢才是第一王道,不用刻意做廣告,僅僅是影視劇本身和明星效應,產品有意無意間出現在某劇中的某段情節裏,觀眾們自然而然會本著愛烏及烏的心態去買單。公益活動上隻需要提四個字“樸氏企業”就足已說明財力與實力,讓在場及媒體對麵的人們一下子便記住了這個公司,進而知道了樸賢吉與樸根熙這對商業父子。
隻有那麽一次,小學及大學同學兔子開口讓他援助一項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公益事業,讓他為了難。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轉了一百八十多個彎,錢白白掏出去了,然後還沒有任何收益。礙於兔子解釋的所謂難言之隱,還不能大張旗鼓地對媒體廣而告之,隻能靜悄悄地進行,換作別人一樣會拒絕。他呢?真的是連拒了好幾次後才不得不應允的,他實在受不了兔子的軟磨硬泡,隻想花幾十萬快點了事。現在想想,那真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和宗教有關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陌生的,因為他是無神論者。那是一場他聽都沒有聽過的基督教門徒訓練培訓基金會組織的募捐活動,參加這次活動的大部分都是國內外宗教活動人士,似乎也有一些人權人士以及律師界的某些大咖。
那年夏天,他稀裏糊塗地帶著幾十萬元的現金與物資,應邀來到這個偏僻的教堂,參加自己壓根兒沒鬧明白的什麽基金會募捐活動啟動儀式。後來,他才知道那場募捐活動意在幫助眾多脫北人士。他是嘉賓之一,被兔子硬生生地安排到了C位,僅代表個人,僅低調進行,沒有任何媒體關注,且必須對這場活動終生保密。活動地點也相當隱秘,他跟著兔子的車子後麵很久很久,才七拐八扭地來到了這裏。據說是一位已故韓國人權之士出資建造的教堂,但無論從外觀還是從內部都看不出這是一所教堂,它更像是一座禮堂或是影院。後來,他才知道教堂是在地下一層,僅能從通過一人的小矮門進入。乍看之下,如果不說那是通往教堂的門,隻以為是倉庫的通道而已。
就是這次低調不張揚的宗教公益事業,讓他認識了妻子尹貝拉。
他初見妻子的第一印象是冶豔、妖嬈、神秘,美得不像人間生物。她化著時下比較受寵的煙熏濃妝,穿著黑色的短背心和短褲,裸露著長胳膊長腿和細腰,梳著高高的馬尾,腳穿一雙細細的黑色高跟鞋。這身打扮像極了去夜店玩耍的女人,她像走錯了會場,與此時的這場宗教公益活動形成了極大的反差,非常不協調。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用奇異怪誕的紋身包裹了手臂及脖子,乃至耳後全是色彩斑斕的紋身,那麽大膽、張揚、過分又狂妄的紋身,顏色極為誇張,是那種絢麗,充滿野性的色彩。那任意妄為,玩世不恭又藐視一切的圖案讓他身為曾經的攝影家都有些迷惑,但給他的視野衝擊卻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強烈和震憾,好似野心勃勃的怪獸試圖想侵吞她的整個身體一般。對,像要吞噬她,無情且充滿欲望地撕咬吞噬掉她,這是紋身傳達給他的感受。所以,他被她的美震懾住了,驚歎住了,完完全全地被吸引住了。這個女人身上有故事,這個女人一定不一般。
而妻子,作為一名基督教會的誌願者出現在活動現場,做他的臨時助理。因為他實在不了解情況,兔子大概也不想讓他過多去了解,才把貝拉臨時拽來幫忙,囑咐她帶他到處走走看看就好,解決一下他認為不明就裏的事件情況。用妻子後來對那段記憶的描述,就是隨便敷衍一下,把某些他看不懂的事糊弄過去就好,無需對他解釋太多。大概就是那個時候他對她的特殊印象過於深刻,才導致活動結束後,他的眼光還跟著她流轉。其實,跟隨她眼神的人很多,他隻是其中之一。但隻有他是欣賞,別人卻覺得她很奇怪、很嚇人、很恐怖,想看她卻又躲著她,隻敢偷瞄她,對她低頭耳語議論紛紛。但她無懼那樣的眼光,大膽自信地迎向每一個人,微笑謙和地分發募捐傳單,認真耐心地解釋著這個基金會的使命,以及會將募捐而來的金錢和物資用在哪些方麵,也會定期向他們以電子郵件的形式發送資金使用概況等明細並附上電子發票。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他離開活動現場的那個晚上,她忽然請他吃了自己帶來的紫菜包飯。她解釋說,發現他在自助餐環節時並沒有去吃什麽東西,僅僅喝了一點飲料。那是一頓讓他很舒服的簡單晚飯,兩人吃著紫菜包飯,聊著彼此感興趣的話題,真是要多愜意就有多愜意。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知道這個女人曾做過平麵模特,在韓國生活期間用韓語寫過一些小短文,盡管作品少得可憐,也受到一些韓國讀者及中國朝鮮族讀者的追捧,加入基督教傳道者誌願者組織已經很多年了。他看了她作為平麵模特時期拍攝的作品,幾乎衣不遮體,做著誇張扭曲的動作,眼神或犀利或哀怨,盡情地展示著她身上的紋身圖案。不用猜,這一定出自於兔子的拍攝手法,他對朋友的作品太熟悉。她告訴他,這裏有一幅攝影作品曾被兔子帶去韓國參展並獲了獎,問他是哪一幅。他沒猶豫,一下子就指出了其中一幅。她當時非常驚訝,問怎麽知道的。他笑了,淡淡地解釋說是眼神,那幅作品眼神裏雖然有悲戚,卻同時又有希冀,這是別的照片裏沒有的。他的回答令她一怔,意味深長地看向他,半天都沒有說話。
“我說的不對嗎?”他輕聲問。
她搖了搖頭,問他為什麽。他現在還記得自己的回答,他說:
“像個求救信號。雖然肉體感到頹廢和絕望,卻期待自己的靈魂可以被拯救,渴望活著。”
大概他的這句話觸動了她的某根神經,或是某種情愫,她突然伸過頭吻了他,蜻蜓點水般地在他的唇上印了一記。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雖然嚇了他一跳,但他並沒有躲開這個吻,隻是有些困惑地看向她,不知如何回應。
初遇是如此美好而神奇。為表示那晚她的款待之情,後來他還送了她一份禮物。那是一件非常精致的懷表,上麵刻著他和她的英文名字縮寫,以來紀念他們的相識。
因為工作關係,她四處遊走,即使他來教堂找她,多數情況下也是找不到的。次數多了,他慢慢也就失去了最初的興趣,加上工作繁忙,也使他無暇想這些事,竟然漸漸遺忘了她。沒想到在半年後的某一天,他為了給兔子踐行,在酒吧又讓他遇見了她。兔子當年打算去北歐和西歐尋找攝影靈感,初步計劃是一年,也許是兩年。後來他才知道兔子去的並不是北歐和西歐,而是北朝鮮。
那晚,離別的愁緒始終縈繞,揮之不散,所以他與兔子都喝得醉意朦朧。當時,他也不知是為了好玩,還是別的什麽,更像是一種曾經的職業本能,盡管他已經很久不曾拿起相機。他伸出兩手的拇指和食指,用四根手指拚成一個長方形的框子,從手指間的方框看過去,視線所及的地方正是她的倩影。他清晰地記得酒吧裏的燈光昏暗,她身著一襲白衣白褲坐在角落裏獨自飲酒,長長的卷發垂到腰際,相比上次的妖冶,這次竟然是女人味兒十足。去掉了誌願者的外衣,今晚的她變得優雅多情,卻也有些心事重重。他拍了拍身邊的兔子指向她問:
“是跟著你來的嗎?”
兔子看了看,突然驚喜地喊:
“尹貝拉。”
喊完後,兔子不忘告訴他是巧遇。他也朝她招了招手,喊了一聲:
“好巧,過來這邊喝一杯。”
話音剛落,她就被身邊走過的男人嫌棄地罵了一句“怪物”。當時,他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想也沒想,走過去朝那個男人的臉就是一拳。那人被打,又自知理虧,隻能捂臉悻悻離去。盡管當時她隻是嘴角向上一揚,一副雲淡風輕無所謂的態度,但那句怪物還是無端將她染上一層哀傷柔弱之感,加上他向來喜歡帶點憂鬱的小女人,覺得這樣的女人看起來格外動人,惹人憐惜。因此這次見麵讓兩人的關係變得非常融洽,甚至酒吧打烊的時間過了,兔子都與他們告別回家了,他也不想和她分開。
他們離開酒吧時,外麵下起了雨。這更像是老天的安排,於是,他出於禮貌開車送她回家,她也沒反對,欣然接受他的決定。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南豐裏的那座木屋,一個單身女人住在山野間的一座木屋裏,這更加吸引了他,讓他對她產生了好奇,一路上不停地用餘光瞟向她,疑惑地問了對方兩遍真的住在這裏嗎?酒吧買醉的漂亮女人,山中叢林裏的小木屋,還有細雨朦朦的深夜,這些湊在一起對他而言極具誘惑力。為了不讓她淋濕感冒,下車後,他脫下外套當作雨衣為她遮雨。這是一部部或雅或俗的電影裏比較老套的情節,就這樣悄悄地發生在了他們身上,四目凝望時,兩人都有片刻的恍惚。或許,愛就是在那一時刻發生的吧!走進木屋,他接過她遞來的毛巾擦幹頭發後,忽然鬼使神差地抱住了她,甚至來不及對她說句話,就立即吻住了她的唇。她沒反抗,大概是酒精的作用,同樣也在熱烈地回應著他,臉頰因動情而變得越發緋紅。
他想,這個女人那麽聰明,他這樣做她應該知道自己的意圖了。在酒吧或是夜總會那種地方,當一個男人主動去送一個女人回家,女人又沒有趕走男人的意思,除了過夜做那種事外,還會有什麽呢。
吻著吻著,她突然喊停。他正興奮著,被迫喊停對他而言簡直是在宣判死刑。
“怎麽了?”他有些喘息地問,心還在慌亂地跳著。
“你應該好好看看我。”她突然認真地說:“我這樣的女人是你喜歡的嗎?是你可以接受的嗎?”
這提醒了他,他有些不明就裏地看向她。
她輕輕地推開了他,將室內所有的燈都依次打開,讓自己完全暴露在明亮的燈光之下。然後,她在他麵前逐一脫掉衣服,一件又一件地將它們扔在了地板上,直到隻剩下了底褲。
“請你好好觀察我身體上的皮膚,為什麽我暴露在外的皮膚會畫上紋身圖案。”
燈光好亮,燈光下的她更加耀眼,他更加驚歎於她的美。可是,在這麽美好的時刻,當他的眼光慢慢地跟隨著她的脫衣動作從臉部往下移時,他眼裏的光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驚訝。很快,他從驚訝又變成了震驚,老天,他看到了什麽?她的皮膚竟然都是凹凸不平,充滿褶皺的紋理,密密麻麻地幾乎爬滿了她整個身體。他眼睛一眨不眨地且微張著嘴看著這一切,突然間明白了,原來那一片片的紋身圖案隻是為了掩飾,可以遮住她的這些疤痕。
“這是……”他脫口而出,緊接著又咽下去了後半截話,身體不由地後退一步。在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手指變涼了。
他雖然隻是後退一步,他雖然隻是說了半句“這是”,他雖然隻是因為這個意外的大發現,身體稍微有了溫度上的變化,但是卻深深地刺傷到了她。她非常不自信地,眼神遊離地觀察著他的表情,不確定這是在恐懼她的傷疤還是僅僅在失望她原來擁有一副這樣醜陋的身體,也或者是別的什麽原因。見他半天沒有回應,她開始彎身拾起地上的衣服,想將它們穿回去,還故作語氣輕快地說:
“害怕了是嗎?如果後悔了,你現在可以離開。因為我除了這張臉外,沒有一處皮膚是完好的。”
他搖了搖頭,又揉了揉眼睛,思想還有些震驚。
“不,不是這樣的,請你不要誤會。我隻是沒想到會是這個原因,你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可以告訴我嗎?”
“你不害怕我的傷疤嗎?”她停止了穿衣服的動作,沒底氣地問。
他又搖了搖頭。他並不怕她身上的傷疤,他隻是一時還無法消化這個事實。
“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你好美,美得好特別,知道原因後,卻又覺得你好可憐,心生同情。”
她突然嘴一咧,笑了,向他解釋道:
“沒什麽特別原因,我隻是在工作時遭遇了一場粉塵爆炸,弄得全身都是傷疤,幸好頭皮上的毛囊沒事,讓我依然可以有頭發。但是因為身體上的傷疤太多了,我實在沒有自信活下去,便聽從了醫生的建議做了疤痕紋身手術,盡量讓那些糟糕的皮膚看起來和健康的皮膚一個顏色。還教我如果在疤痕上發揮想象力畫出漂亮的圖案去裝飾它們,也可以為了圖方便買那種現成的紋身貼,如果是長衣長袖,就像今天,那麽我就不會在皮膚上做任何圖案。我的脖子後麵和下巴右邊底下也有疤痕,所以在酒吧被眼尖的人看到了,謝謝你幫我揍了那個人一頓。”
她說得好雲淡風輕,事不關己,但是隻有他感覺到了她語氣裏深藏的那份哀傷與無奈,痛苦與絕望。他走過去,伸出手去輕輕撫摸著她的身體,她的疤痕,那被大火吞噬過的千瘡百孔,滿目瘡痍的皮膚,手指觸碰的每一下都令他心痛無比。他想象不出,也無法想象她當時有多痛,多絕望,也直到此時,他才知道“感同身受”是騙人的安慰話。情不自禁地,他將她深深地擁進了懷裏,這個舉動將她弄哭了,她抬起淚眼望向他。
“你知道你的哪句話感動了我嗎?”
“是什麽?”
“你說那幅攝影作品裏我的眼神像個求救信號。”她回答,淚珠兒忽然從眼裏滑了下來。“不用解說員刻意去講解,你就知道那是一個求救信號,當時不單單是感動了我,也讓我在那一刻瘋狂地愛上了你。”
這太讓他意外了。
“但是,我好自卑,我能給你的也僅僅是一個吻而已。可那個時候的我竟然好想好想把整個身體都給你,哪怕它是殘缺和醜陋的。”
這是在向他求愛嗎?如果是,他還等什麽呢?這個遍體鱗傷的人兒啊,即使身體是不完美的,他也同樣愛的如癡如狂啊!於是,他雙手捧起她的臉,就像捧起一件珍貴的珠寶一樣,俯下頭吻了她的額頭,吻了她的眼睛,吻了她的鼻子,然後又吻上了她的臉和耳垂。
一滴熱淚滴在了她的臉頰上,她感受到了,那是他為她流下的第一滴眼淚。她揚起睫毛看向他,踮起腳尖迎向他,再一次主動獻上了自己的吻。就這樣,兩人滾到了沙發裏,又滾到了她的雙人床上。他吻著她的唇,吻著她的脖子,吻著她那被大火燒傷的布滿瘡痍的身體。如果可以,他多想幫她撫平那些扭曲的傷疤,但他不能,他沒有那個非凡的能力,他能給予她的隻是他那深沉的,強烈而深切的愛。如果愛無所不能,他希望他的愛可以將她的傷痛化解,將傷疤遺忘。
那真是一段讓他難以忘懷的美妙經曆,他們整整纏綿了一個晚上。當夜深人靜時,他常常會去回憶起那晚的甜蜜時光。雖然他與貝拉最初的交往有些俗套,一夜情說起來總是讓人有些鄙夷的,但是後來也不失浪漫溫馨。那晚之後,他們互相留了聯係方式,沒過幾天,他就按捺不住寂寞,主動給她打了電話,約會就這樣開始了。
那段時間,他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都因這個女人而變得精彩萬分。可是,這段戀情猶如夏季的陣雨,來的快,去得也快。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他直到現在也沒弄清楚,反正是從他正式將她以未婚妻的身份帶去家裏與父親見麵之後,她的情緒就變得不對勁兒了。仔細想來,他與父親產生矛盾好像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父親在見過貝拉當天還保持著起碼的客套和禮儀,但離開後父親就開始反對起他和她結婚了。老爺子堅決反對的理由無可厚非,和大多數父母的想法一樣,家世不清,來曆不明。當然還有其他理由,傷疤太多,人太怪異,工作神秘,吵到激烈處,父親還會氣憤地說:
“家裏有這樣的兒媳婦簡直是一件蒙羞的事。到時候,我樸賢吉就會成為延吉乃至延邊州的一個大笑話,人人都可以在背後戳我的脊梁骨!”
好在父親是外交官出身,素來有涵養,即使再怎麽生氣,也不會當著貝拉的麵和他吵架。所以嚴格來說,他與父親間的爭吵從來都是避諱著貝拉的,他也從未在這方麵給過她任何壓力,可以說這一切她並不知情。
姑且不說他與父親之間因她而鬧得不可開交,單就說貝拉她自己,自那次去過他家拜訪長輩之後人就變得心事重重,她越來越愛歎氣,越來越不快樂,也越來越愛哭。不僅如此,她還變得更加行蹤不定,一連失蹤幾天更是常有的事。他那時候還太年輕,又是個粗心大意的男人,不但沒有去懷疑過父親有可能背著自己單獨找她談話,更沒有認真地去考慮過她為什麽會這樣,隻單純地認為她是孕期綜合症。
當然,他為了讓她開心起來,也做了很多努力。例如他總是帶她去購物、吃飯和看電影,也會帶她去聽音樂會、看歌劇和旅行,他是個很會利用金錢的人。也經常安慰她說懷孕的女人最美麗,做了媽媽後更有女人味兒,生完孩子後的妊娠紋比疤痕還要漂亮,因為那證明孕育過偉大的生命等等諸如此類的讚美話。還答應過她,等肚子再大些,他要與她一起去拍孕期照,當作紀念永久珍藏。甚至等不到孩子出生,他便強行帶她去了拉斯維加斯,在那裏背著家人和朋友注冊結了婚,在牧師的見證下辦了一場溫馨感人的小小婚禮。
但她還是出了事。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趁他熟睡時,她偷偷地走了。
第二天清早起床後發現她不在,他當時沒多想,還以為她去買菜了。生活上節儉慣了的她向來有去市場買菜的習慣,婚後她依然如此,他也沒有刻意讓她改變。優越的家庭生活讓他從不知疾苦為何物,也習慣了把事情交代給別人去做,貝拉的這個平凡習慣反而令他更加欣賞她。等他洗漱完畢走進廚房,開冰箱拿水喝時,忽然發現拉杆菜籃還安靜地躺在地上,他這才意識到她壓根兒沒去市場。
他沒有去找她,認為她是因為臨時有事,所以才匆匆離開,辦完了一定會回來。反正最近她始終如此,他早已習慣她這樣。一周後她依然沒有回來,這個時候他才有些毛了,開始到處尋找她,可是他一無所獲。直到一個月後,他等來了警察。
貝拉慘死後,他仿佛變成了被驅逐到茫茫宇宙間的一顆流浪星星。他埋怨過、詛咒過、哭過、也感歎過愛情的無常和脆弱,世事的變幻和莫測。可他也知道,這不是世界末日,他要繼續生活,還必須要弄清楚妻子的真正死因。
爬過了一座高山,眼前卻橫著一條大河,好不容易渡過了大河,眼前又是一道陡峭的懸崖。日暮途窮,人困馬乏,沒有終點,一次次讓他絕望,這很像他這段時間的寫照。他真想望斷那懸崖峭壁,哪怕傷筋動骨,皮破肉爛,隻要有一口氣在,他也得非爬上去不可,哪怕那邊等待他的又有一片汪洋大海,他也不在乎。可如今,他等來了什麽呢?妻子不堪的曆史,混亂的情史,肮髒的過去,甚至是殺人埋屍的罪犯,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