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珍貴隱約聽到裴先生交代下人,將其鎖在客房裏,不得外出,緩緩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被安置在客房的沙發上了。有驚無險,這讓李珍貴頗有些意外。
女仆芳姨在阿榮的授意下幫李珍貴鋪好床褥,並給李珍貴準備了新衣服。
阿榮問:“姑娘,餓了沒?要不要讓廚房給你準備點夜宵?”
李珍貴暗想,這是改日再審了麽?正好餓了,橫豎不能做個餓死鬼。
李珍貴細細觀察阿榮。隻見阿榮三十不到,高大挺拔,看起來就非常正氣,放電視劇裏絕對是演軍隊政委,門派大師兄,消防隊隊長的角色。這樣一個看上去頗正派的人,怎會跟著大魔頭裴先生,真是明珠暗投。
“謝謝。請問怎麽稱呼您呀?”
“叫我阿榮就行。”
李珍貴在客房捧著一碗剛下好的陽春麵吃得不亦樂乎,吃完了麵,又把碗拿到了樓下廚房,正要自己洗碗,芳姨大驚失色,忙搶了過來,說:“小姐可不敢叫您洗碗,您是我們的貴客。”
李珍貴笑:“啥貴客啊,我就是個囚犯。裴先生說把我鎖在客房,要敢逃走,當場擊斃呢。”
說到這裏,李珍貴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沒有被鎖起來,開了門大搖大擺地就下樓來洗碗了,不禁對阿榮好感度大增。
阿榮真是好人啊,老板明明叫他把我鎖起來,他卻陽奉陰違,莫不是相信我是清白的?
李珍貴想到這裏,不禁嫣然一笑。
芳姨見狀,欣慰地笑了。那句“少爺可是第一次帶女人回家”在喉嚨裏滾動了好幾次,終於還是沒說出來。
李珍貴回到房間,又擔心起居易來,居易雖然能打,但雙拳難敵四手,何況還聽到了槍聲。
但開槍“刺殺日本公使”的人也是自己,居易就算被抓了,隻要咬死不認識自己,想必警察也不會拿他怎麽樣……吧?
李珍貴憂心忡忡,但很快就睡著了。
次日清晨,阿榮察覺裴越塵並未像往常一樣早起,便悄然走進他的臥室。隻見裴越塵睡在沙發上,報紙淩亂地蓋在身上。報紙上的頭條醒目地報道著日本公使刺殺案,地麵上散落著幾本書籍和文件。
阿榮輕手輕腳地撿起地上的書籍和文件。裴越塵醒了,微微抬起頭,邊起身邊說:“早。”
阿榮答道:“大哥,您別太擔心。李珍貴心眼不多,但見過世麵。保不齊是哪家的大小姐,離家出走想搞點大事。”
“大小姐,姓李……江浙口音,可能是哪家?”
阿榮想了想,說:“她跟芳姨說自己叫李珍貴,也有可能是化名……大哥,萬一她真是個刺客,我們要保她,代價可不小啊。”
“再看看吧。等會兒,李珍貴……就是在卡夫卡斯餐廳吃白食,把我當冤大頭的那個?”
阿榮點頭:“是她。您讓我查的埋伏在餐廳外的便衣,我查清楚了,是市公安局章副局長派的人。丘副局長本來說要派個代理人來見我們,商量用我們的經銷渠道賣進口棉紗的事。結果代理人沒來,倒是章副局長的人埋伏了。”
裴越塵恍然:“幸虧那聲槍響。”
阿榮進一步分析道:“丘副局長可能想通過走私漁利,而章副局長提前得了風聲。那個埋伏,不是針對丘副局長,就是衝我們來的。”
“不排除他想一箭雙雕。”
李珍貴在穿越前沒正式上班,但頗自律,沒有鬧鍾,準時早上七點半自然醒。起床後下樓去找早餐,順便想找份報紙看看,也許會有居易的消息。又或者,沒消息是最好的消息。
李珍貴絲毫沒把自己當外人,在餐廳坐著吃牛排。大戶人家果真不一樣,早餐都能吃上牛排。管家老陳遞上剛送來的報紙。老陳約莫五十來歲,最顯眼的是他那兩顆突出的門牙,乍一看有幾分像土撥鼠。
報紙第二版版首是“日本公使尚在醫院救治,兩名刺客未落網”,並報道了昨晚各國租界,華界聯合大搜捕刺客的行動,無論是誰,交出刺客重重有賞。
新聞底下不遠是兩首讚頌花木蘭,荊軻的詩,可見這編輯雖然不敢明目張膽為刺殺日本公使叫好,但春秋筆法路人皆知。
李珍貴看不懂繁體字,報紙的內容囫圇吞棗理解了個大概。
門外,腳步聲由遠至近。
尚未看到來者,老陳行了個禮:“少爺早。”
果然是裴越塵。隻見他走進餐廳,掃了一眼正大快朵頤的李珍貴。
“飯菜可還稱心?”
“完美至極。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把刀適合切麵包,有沒有專用來切牛排的?”
裴越塵示意芳姨換一把,芳姨點頭。
裴越塵坐下吃飯,芳姨端上來的清粥小菜與偌大莊園頗不相符。
“裴先生,我原來的衣服呢?這身新衣我穿著不自在。”
“衣服那麽破,我讓阿榮扔狗窩了。”
李珍貴氣得差點背過氣去:“扔狗窩?你怎麽不把我也一起扔進去!”
“這身衣服比你那件好看得多,氣質一下子就不同了。”
李珍貴一時不知道該不該繼續罵他。
“那個記事本,還給我行不行?”
“東西不是你的,為什麽要還你?”
“呃……想起來了,是我朋友的。留在你那兒也沒啥用。”
“你朋友,不會是什麽青幫、洪幫的吧?那本子沒準是個‘海底’,更沒理由還給你了。交給警察才是正道,破案的關鍵線索。”
“海底……撈?”李珍貴愣了一下,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裴越塵示意老陳解釋,自己悠哉悠哉地吃早飯。
老陳正色道:“所謂‘海底’,就像羅馬軍隊的令牌那樣,是一本可以折疊的小冊子,裏麵可能記錄了幫會人員的名單,當然也可能沒有。因為這些秘密組織有時候不會直接列出會員名單,但會以代代相傳的方式寫下幫規和重要事項。他們管這東西叫‘海底’。任何重大事件,幫會都會按‘海底’上的規矩行事。”
李珍貴笑道:“你太高看我了。”心裏暗罵居易,沒事寫什麽火星文穿越指南。
裴越塵見狀,話鋒一轉:“你昨天的說法裏,刺殺日本公使的隻有你一個,但報紙上寫的是兩個人。‘另一個’,是不是就是你剛才說的那位朋友?”
李珍貴聞言,臉色微變。
裴越塵眉毛微挑,語氣不急不緩:“名字我倒不急著知道。不過你得明白,現在滿城風雨,你那個朋友可能已經被警察盯上,早點告訴我,沒準我還能幫你們想想對策。”
李珍貴神情糾結。眼前的這個大魔頭看似不羈,實際上聰明得可怕,絕非善茬。
“刺殺日本公使這件事,隻有蠢貨才會去做。中日雙方應該以東亞的和平大局為重,著眼於將來,建立起互信,早日實現天下大同。”裴越塵不疾不徐地說。
李珍貴萬萬沒想到,不可一世的裴越塵竟是個軟骨頭狗漢奸。
“裴先生,你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但你真的相信日本會和我們建立起真正的互信嗎?他們在我們的土地上犯下的罪行難道可以輕易抹去?和平大局固然重要,但不能以犧牲我們的尊嚴和自由為代價。刺殺日本公使或許並不是最佳選擇,但也不能因此就否定所有反抗的努力。我們不能一味地妥協退讓,否則隻會被人視為軟弱可欺。”
李珍貴忍不住在心裏給浩然正氣的自己點了個讚。
裴越塵安靜吃飯,開始有幾分相信,她不是真的刺客。真刺客不會在寄人籬下時還不管不顧,愚蠢地捍衛自己的立場。
“裴先生,謝謝你的早餐啊,等我賺了錢,也請你吃飯。”
“隻感謝我的早餐嗎?”
李珍貴:“哦,還有昨晚的夜宵,謝謝啦。欠你兩頓飯的人情,我一定會記得。”
李珍貴站起欲走。
“還有卡夫卡斯餐廳的那頓飯,花了我足足一百五十塊。”
李珍貴囂張的浩然正氣頓時滅了一半。
“外麵滿大街都是通緝令,一旦你離開碧梧居,走不了幾步路便會被警察帶走。”
“死在外頭,總比待在漢奸家裏強。”
裴越塵淡淡一笑。此時,阿榮手持一疊文件走了進來,像往常一樣,裴越塵邊吃飯邊聽阿榮匯報工作。
“今年,在日紗傾銷的持續衝擊下,全國紡織工業陷入嚴重危機,有些廠子破產了,有些停工了。我們的棉紗廠堅持開工,利潤不到往年的一半。上海華商紗廠聯合會和天津、漢口、無錫等地的分會選派了代表,打算赴南京向國民政府財政部請願。這是請願材料,大哥您過目。總結下來就是,他們希望‘增加進口關稅,限製外紗傾銷,維護本國廠商利益。’”
裴越塵在請願材料上簽字,說道:“日紗傾銷的原因之一就是國民政府的稅收政策。日紗多為高支紗,本國紗多為低支紗,但稅收計征率卻荒唐地規定高支紗稅率低、低支紗稅率高。這簡直是在出賣民族利益。請願不會有什麽結果,去了南京免不得被財政部訓斥一通。革新技術才是關鍵,提升產品質量、降低生產成本。”
“對了,大哥,邵雍先生來了,正在會客廳等您。”阿榮提醒道。
裴越塵詫異:“邵先生……這名字好熟,我和他認識麽?”
阿榮:“認識的,在上次的商界和文藝界聯歡會上,您和他碰過杯,再往前,他說要給您寫傳記,您拒絕了他。聽說他自詡什麽‘文壇祭酒’。”
裴越塵露出不屑的表情:“哦,文壇小醜……想起來了,我待會再下去。”
裴越塵看了一眼李珍貴:“未經我首肯,不允許出餐廳一步。”
李珍貴急忙道:“我不想在這混吃等死。給我份工作好嗎?”
“我的人手已經夠多了。你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憑什麽給你工作?
“不管在哪,我想自食其力。”
“好樣的。你一定堅持的話,就派給你最髒最累的活。”
“好!!!”
會客廳裏,邵先生優雅地坐著,見裴越塵下來,忙起身握手。
裴越塵有點潔癖的樣子,握了手之後不自覺地把手在背後擦了擦,這才抬眼看邵先生。
邵先生今天換了新眼鏡,穿著中式長袍,一隻眼睛貼了紗布,擋住了淤青。
裴越塵:“邵先生,你這是……遭遇了刺客?”
邵先生憂鬱地:“昨天有個美人到訪我家,先是色誘我,我堅拒之,她見不成功,然後忽然便用拳腳襲擊我……”
裴越塵做驚奇狀。
邵先生:“裴先生您是知道的,我曾經學過少林拳術……”
裴越塵笑著打斷:“不,我對邵先生你不太了解,今天才知道你學過拳術。”
邵先生:“在拙作裏提到過,那書我送過給裴先生您的,書中男主角雖然叫何瀾意,寫的卻是我自己的事情,書裏的幾位女主角們,在現實也都有原型人物……”
裴越塵壓根沒看過那本書:“哦……有點印象了,你說到她們襲擊你,然後呢?”
邵先生繼續說下去:“我剛開始猝不及防,吃了點虧,但隨後和她搏鬥一番,她便不敵了,且戰且退地逃走……她本是妙人,我不願他們落到華界警察手裏,便沒有報警,裴先生您是知道的——上海華界警察多半是些流氓,好警察都到租界替洋人辦事了。”
裴越塵:“哦……然後呢?”
邵先生歎了一口氣:“我也沒想到,昨日公使也遇刺了,真是同病相憐。幸好日本公使中村和也和我一樣並無大礙,休息一段時日便可恢複。”
裴越塵不太想再繼續蠢貨女刺客的話題,於是問:“邵先生今天來找我,想必是有大生意要和裴某談?先說好了,生意如果不大,裴某是沒興趣的。”
邵先生獨眼中發出光芒:“裴先生說到重點了,正是有一筆大生意想與裴先生共商。”
裴越塵聽著邵先生的敘述,心中已有了幾分猜測:“邵先生果然爽快。既然如此,不妨直言,是什麽生意值得您親自登門?”
“昨日丘副局長派我去卡夫卡斯餐廳,不料,遇到美人刺客的事,害得我差點遲到。等我趕到那的時候,發現公使遇刺,路被封鎖了。”
原來丘博文的代理人是他。先前,丘請裴越塵幫忙,說有一批進口棉紗想從裴越塵名下的經銷渠道銷售出去。裴越塵知道丘在做走私生意,不想得罪他,麵上答應接觸看看。丘派邵先生前來,約好在卡夫卡斯餐廳見麵。
邵先生壓低了聲音說道:“裴先生,我聽說您最近從大洋彼岸采購了一批貨,要在上海入關?”
裴越塵麵上卻不動聲色,仿佛隻是聽聞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哦?”
“裴先生,這批貨聽說海關驗都沒驗,放行了。”
裴越塵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邵先生不必操心,我為國民政府做事,貨物入關,自然一點問題都沒有。”
邵先生聞言,試探性地問道:“哦?不知是哪位長官哪位部門?”
裴越塵輕描淡寫地轉移話題,拿起茶杯,遞給邵先生,說道:“這明前龍井可是難得的好茶,別讓它涼了。”
邵先生心中不悅,但仍舊保持著麵上的笑意,順勢喝了一口茶,接著說道:“中村先生也與我關係甚密,裴先生若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
中村和也正是裴越塵想見的,裴越塵心動了。
“失敬失敬。我最近確實在考慮更新棉紗廠裏的設備,若是您那有合適的日本機器,自然會優先考慮。”
邵先生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笑道:“那就太好了。裴先生,既然我們雙方都有合作的意願,我可以幫您牽線搭橋,盡早與公使先生見上一麵,商議未來的發展。”
“那就多謝邵先生了。”
邵先生走後,裴越塵輕舒一口氣。
阿榮問:“大哥,我都還沒看到提貨單,日本人怎麽會知道?”
“下次別用這家的貨船了。”
“好的。對了大哥,我按您的吩咐,又仔細搜了一遍外套,在夾縫裏找到了一張古怪的照片。”
裴越塵破天荒第一次對著那張平平無奇的照片,整整看了十分鍾。
照片裏,一對璧人穿著剪裁考究的紅色喜服,親密無間地並肩而立,正是裴越塵和李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