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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歲月》第十章

(2024-08-30 00:57:11) 下一個

穆父親自將穆欣兒送到碧梧居。幾天前,穆欣兒和葉從勻試圖疏散百姓未成功,反遭居民們的打罵。

穆父不清楚前因後果,看到女兒灰頭土臉地回家,頗為不悅。讓他尤為惱火的是,一個小小的警察竟然膽敢追求自己的女兒,還陪她在外麵胡鬧。在穆父看來,婚姻是場帶賭博性質的交易,合夥人沒談好,傷神傷錢傷心。

穆父心中早已認定裴越塵為理想的乘龍快婿,見穆欣兒連日來悶悶不樂,便將她送到了碧梧居,希望裴越塵能開導開導她。

此時,李珍貴正在書房中仔細研究那份傳單,試圖從中找出線索。她忽然見穆欣兒走了進來,哭得梨花帶雨。經過詢問,李珍貴才得知,穆欣兒因目睹飛機墜落導致大量死傷而心痛,更因葉從勻為了保護她擋下居民的棍棒而受傷而難過。

阿榮見狀,不知該如何安慰穆欣兒,思索片刻後,決定還是去搬裴越塵這個“救兵”。

李珍貴隨手從書櫃裏取下《聖經》,翻閱片刻後,輕聲念道:“所多瑪人在耶和華麵前罪大惡極……天使催逼羅得逃命,不可回頭……羅得到了瑣珥,日頭已經出來了。耶和華將硫磺與火從天上降到所多瑪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並城裏所有的居民,連地上生長的,都毀滅了。羅得的妻子回頭一看,變成了一根鹽柱。”

穆欣兒哭聲漸止,若有所思。

小蠻大惑不解:“啥意思?”

“珍貴在勸我,向前走,不要回頭。”

李珍貴欣慰地點點頭。

穆欣兒突然問:“珍貴,其實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刺殺日本公使?當然,如果你不願意,可以不說。”

小蠻大驚,趕緊將書房門關上。

“你們不用緊張,我不會說出去的。”

李珍貴憨憨一笑,葉從勻早就知道她在這裏了。

“日本公使並沒有死。他受了驚,被粽子糖噎住,休息了幾天就出院了。”

“那為什麽葉隊長還像獵狗追野兔一樣……”

李珍貴示意小蠻打住:“捉拿真凶是葉隊長的職責。不過,他可能努力錯了方向。刺客另有其人。我行動不便,可不可以請你幫個忙?”

穆欣兒望向李珍貴。

李珍貴將傳單遞給她:“那個東北口音的記者哄騙我拍照,想把開槍刺殺的事栽到我頭上。臨走前,他往天上扔了一堆這樣的傳單。”

穆欣兒仔細看了看,目光聚焦在了落款:“我是大夏大學救國委員會的幹事。這張傳單我怎麽從沒見過?”

李珍貴分析道:“線索就在傳單上。首先,油墨質量極高,不僅無異味,還散發著淡淡的油墨香氣,這可不是普通的抗日組織能負擔得起的,必定出自大印刷廠。其次,傳單上的字體是手寫油印,字跡工整專業,這樣的筆跡通過對比很容易找到出處。再者,紙張厚實,不像一般的小廣告那種薄紙,顯然是經過精挑細選的。傳單的切邊整齊無毛邊,顯然是用高檔切紙機裁切的。”

穆欣兒聽完,忍不住由衷地讚歎道:“沒想到,你竟然懂這麽多。”

李珍貴得意一笑:“大魔頭的書可不是白看的。我還請教了老陳,他以前在印刷廠待過。”

李珍貴湊到穆欣兒耳邊,低語了幾句。穆欣兒連連點頭。

裴越塵人未至,聲音先到:“大白天,幾個女孩子關起門說什麽悄悄話?”

話音未落,裴越塵已推門而入。

穆欣兒笑道:“我在分享班裏的新鮮事呢。我們班有個同學叫福保羅,最近沒來上課。我們都以為他為了備戰柏林奧運會忙於鍛煉,沒想到,昨天他回學校,說是前幾天參加抗日遊行被警察帶走了。他在局裏待了兩天,啥都幹不了,倒是跟獄友學了首歌,特別好聽。”

裴越塵漫不經心地問:“什麽歌?”

“《孤勇者》。”

話音剛落,李珍貴像彈簧一樣從椅子上蹦了起來:“怎麽唱?”

小蠻以為李珍貴擅長彈鋼琴,對音樂異常敏感,裴越塵覺得李珍貴反應過度,背後一定有隱情。

“愛你孤身走暗巷,愛你不跪的模樣。愛你對峙過絕望,不肯哭一場……”

穆欣兒尚未唱完,李珍貴已淚如雨下。

居易還活著。

 

“兩周過去了,日本公使遇刺案還沒破,你們都是飯桶嗎!”電話那頭,沒等章副局長回答,副市長“啪”地一聲掛了。

這時,葉從勻敲門,看見章副局長臉漲成了紫色,形勢不妙。他想悄悄溜走,來不及了。

“進來。”

葉從勻硬著頭皮走進。

“聽說你在裴府看到過嫌疑人,怎麽不幹脆放火燒屋,逼她現身?”

葉從勻心中一驚,章副局長怎麽知道的?這些懷疑他隻在辦案日記裏提到過。

“嫌疑人一轉眼就消失了,我們沒能抓到。不過,從勻已在裴府留了關鍵證據。”

“那就收網!”

“今天?”

“對,就今天。我親自跟你去。”

 

素素接到了一個奇怪的電話,電話響了,那頭卻沒有人說話。她本想立刻向裴越塵匯報,裴越塵正好讓她安排穆欣兒離開。

素素覺得這電話也許是個無聊的惡作劇,便沒放在心上,送穆欣兒出門了。

 

警車上,章副局長親自督陣,葉從勻正在向警員們講解碧梧居的布局。

他畫出了每一棟樓的詳細圖示,指示每個出入口安排兩個人把守,每條路上也派人巡查,其餘人則負責搜查。

“就算是一隻鳥,也不能讓它飛出裴府,明白了嗎?”葉從勻的聲音冷峻而堅定。

眾人齊聲應道:“明白!”

裴越塵正準備出門去棉紗廠,忽然見老陳匆匆走來說道:“章副局長和葉隊長帶著一車警察來了,說是來拜訪。我告訴他們您要出門了,可他們話不多說,直接就進來了。”

裴越塵心生疑慮:“前些天我才剛私下見過章副局長,他怎麽突然上門?”正在思索間,小蠻也急忙進來通報:“章副局長到了。”

隻見章副局長麵色冷峻,一言不發,徑直走進廳裏坐下,身後跟著葉從勻等人。素素為眾人奉上茶水,沒人接過茶杯。

裴越塵笑吟吟地招呼章副局長,對方仰著臉,不理睬。

女仆們察覺到形勢不妙,有的悄悄躲進裏間,有的則垂手站立,不敢出聲。

葉從勻轉向老陳,問道:“裴府上下共有多少人?”

老陳看了一眼裴越塵,恭敬地答道:“十六人。”

葉從勻說道:“全府上下十六人,一步也不能亂走。”他隨即轉向章副局長,等待進一步指示。

警員們已經摩拳擦掌,蓄勢待發,隻等章副局長一聲令下。

章副局長慢悠悠地說道:“裴先生,我們得到消息,府上窩藏刺客。”

裴越塵不動聲色地回應:“前些日子葉隊長已經帶人搜過,一無所獲。不知這次可有確鑿的證據?”

章副局長看了一眼葉從勻。

葉從勻平靜說道:“搜!”

警員們聞令而動,迅速按計劃前往各處。

裴越塵見狀,依舊溫和地說道:“章副局長,這裏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章副局長惋惜道:“裴先生,我沒有故意為難你。刺客的同黨落網,實話跟你說,他招供了。”

裴越塵假裝吃驚:“招了什麽?”

章副局長直視裴越塵,語氣冷冽:“李珍貴就在碧梧居。”

裴越塵聞言,故作痛心疾首:“亡命之徒的供詞豈能當真?這分明是有人故意栽贓裴某。”

裴越塵微微鬆了口氣,知道章副局長在扯謊。

那天發生的一切,裴越塵曾在腦海中無數次回顧,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一清二楚。李珍貴躲進他的車裏時,已經和居易分開。自那以後,居易杳無音信,李珍貴被困裴府,兩人根本沒有互通消息的可能性。

正想著,陸續有警員前來報告:“明月樓,沒有。”

“馬廄,沒有。”

“廚房,沒有。”

葉從勻靜靜聽著,神色如常。

最後,林豹走上前來稟報:“鹿鳴樓,沒有。”

葉從勻心中微動,目光落在林豹那濕漉漉的手上。他心裏一緊,林豹按照他的授意,特意在鹿鳴樓的水池中尋找了那枚發卡。

葉從勻盯著林豹,問道:“什麽都沒有?”

林豹搖了搖頭,肯定地答道:“確實,什麽都沒有。”

葉從勻身體微微緊繃,惴惴不安,不敢抬頭看章副局長。

裴越塵見狀,忽然爽朗大笑:“大家辛苦了,要不要留下來一起用晚宴?”

章副局長臉色陰沉,碰了一鼻子灰,冷哼一聲,怏怏離去。眾人跟隨身後。

走到門口時,一隻大狼狗齜牙咧嘴地朝他吼叫,章副局長按捺不住心中的惱火,冷眼一瞥,瞬間抽出手槍,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那狼狗應聲倒地。

裴越塵朝老陳使了個眼色,老陳立刻會意,頓時放聲哀嚎,哭喊著撲向狼狗的屍體,仿佛失去了至親。

裴越塵取出懷表,瞥了一眼時間,心道:她現在應該到碼頭了。不知今後是否還有再見的機會。

 

警車上,章副局長毫無預兆地給了葉從勻一巴掌。幸好車內沒有旁人,項歡在專心開車。

章副局長怒道:“讓你露臉,沒想到你把屁股露出來了。我的老臉都被你丟盡了。”

葉從勻低聲道:“對不起,我明明把那枚發卡放進了水池,絕對不會錯。水池裏的水剛換過,下一次換水起碼要等兩周後。這麽隱蔽的地方,他們不可能發現。”

章副局長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說,疲憊地閉上眼。

 

李珍貴極不情願地被阿榮送上船。

裴越塵特意親自出麵,求來一張特別通行證,為這艘船免去了海關的檢查。

為將這件事保密,除了裴越塵和阿榮,所有人都不知道李珍貴的去向。就在半小時前,裴越塵送走了穆欣兒,將李珍貴叫回書房,遞給她一份偽造的證件。

李珍貴打開證件,看到上麵有自己的照片。這張照片似乎是從某個地方裁剪下來的。證件上印著一個陌生的名字。

“從今以後,李珍貴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了。”裴越塵平靜地說道,“你叫蘇時雨。半小時後,有一艘船從吳淞口出發,目的地是香港。”

1936年的英屬殖民地香港,遠離戰火,歌舞升平,是大陸的達官貴人,名流巨賈向往的天堂。

“我不想走。”

裴越塵沒有接話,而是遞給她一本小冊子:“還有這個,還給你。”

李珍貴接過一看,是居易的記事本。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這是居易留給我的唯一一樣東西。他這個大忽悠,我甚至不知道居易是不是他的真實姓名。”

“我找了幾個歐美的朋友看了,裏麵的大部分文字,他們說看不懂。”

李珍貴翻開記事本,翻著翻著,淚中帶笑:“這是火星文,我隻能看懂一部分……‘1911年,不要當太監。1937年,不要去南京。1948年,不要入國軍……’什麽亂七八糟的,居易真不靠譜。”

裴越塵含笑望著李珍貴,眼中似有千言萬語。李珍貴突然意識到,素素她們對裴越塵的崇拜並非毫無道理。那份不經意間的溫柔,仿佛能讓人放下心中的一切不安。

“能給你寫信嗎?我會寫繁體字了。”

“不可以,太危險。”

“我想去救居易。”

“怎麽救?”

李珍貴沉默了,她知道自己根本沒有答案。

“忘了這裏的一切,到香港重新開始。我的朋友會在那接應你。”

李珍貴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道:“裴先生,一生中你會看到幾次滿月升起?”

裴越塵微微一怔。對他而言,事業從來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哪怕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關於星星月亮的問題,從未在他的思慮中停留過片刻。

“也許二十次,然而這些都看似無限。”李珍貴說道。

裴越塵凝望著她,星沉海底,雨過河源。

他未曾察覺,這次離別,是他對她愛情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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