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塵沒猜錯。
原來,李珍貴透過鹿鳴樓的二樓窗戶,看到府內的仆人們忙忙碌碌,步履匆匆,猜測來了客人。
李珍貴透過鹿鳴樓二樓的窗戶,看到府裏的仆人們忙碌穿梭,猜測是來了客人。她問小蠻,得知葉從勻父子來訪,而葉從勻竟然是警察。
李珍貴心想裴越塵家大業大,自己不過孤身一人,萬一葉從勻把自己逮起來,裴府上下受牽連怎麽辦。於是,她謊稱腿部炎症加重,支開了小蠻。
李珍貴醞釀逃跑計劃已久,打算離開裴府後靠打黑工謀生。按居易的記事本上記載的飯店,一個一個地吃過去,總會碰到居易。下館子費錢,賺錢很重要。另外,找到那個陷害她的記者,洗脫罪名也是當務之急。
李珍貴換上了之前從素素那騙來的仆人衣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樓的窗戶,探頭觀察四周,確認無人注意後,輕輕跳下窗台,踩著庭院中細碎的石子小徑,盡量避開人多的地方,繞到了後門。為了順利出門,她騙崗哨說家裏來了客人,要出去買蔬菜水果。
為防止走漏風聲,李珍貴藏在碧梧居一事隻有裴越塵身邊幾個親信知道,其他人從未見過她。
崗哨見她臉生,心生疑竇。
寬敞的客廳裏,葉度正興致勃勃地和家人談論著自己最近的炒股心得。他滿臉得意地講述著某股神的種種“神奇”預判,顯然對股神佩服得五體投地。
葉從勻有些不以為然:“爸,你對那個專家也太崇拜了吧?凡夫俗子,哪有這麽神。”
裴越塵淡淡一笑:“有些騙子會組建電話交易公司,給一大堆人打電話,預測股市的漲跌。他先隨便選一千個人,給其中五百人說股市會漲,給另外五百人說會跌。無論股市怎麽走,總有一半人會覺得他預測對了。”
葉度聽得入神,裴越塵繼續說道:“接下來,這騙子就隻給預測正確的那五百人打電話,又重複剛才的把戲,再次預測漲跌。這樣一次次下來,最後剩下的那些人,自然會覺得這個騙子簡直是神仙,預判從來沒錯過。”
葉度聽到這裏,終於明白過來,大笑:“原來股神是這樣煉成的。”
素素將西瓜端到餐桌上,笑著對裴越塵等人說道:“夏天最適宜吃西瓜啦。西瓜用繩子掛勒井裏,下半天切開來吃,一刀切下去,哢嚓,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嗖嗖個。”
葉從勻心不在焉。
裴越塵為葉度斟酒,笑著說道:“這是上好的紹興女兒紅,燙熱的時候喝,味道最妙。”
葉度接過酒杯,眼中閃過一絲溫情。他想起往事,感慨萬千,老淚縱橫:“別的結拜兄弟做不到同年同月生,卻能同年同月死!而我們哥倆兒,雖是同年同月生,卻沒能同年同月死!每年的今日,我都心如刀絞……”
葉從勻忙安慰父親,拍著他的肩膀說道:“爸,今天是您的大壽,應該高興才是。”
葉度泣不成聲。
這時,崗哨將李珍貴押了過來。
“裴先生,這是我們剛在後門抓到的小偷。”
葉從勻的目光微微一縮,他認出李珍貴正是通緝令上的那個女刺客。刹那間,空氣仿佛凝結。
葉從勻忽然問道:“裴兄,可聽說過日本大使遇襲之事?可曾見過那名刺客?”
葉度插話:“就算越塵勾結刺客,難道水生你就會去告密嗎?”
“當然不會,爸,您這話說的。”
裴越塵心中一片明澈,知道葉從勻已看破。
裴越塵對崗哨說道:“她不是小偷,你們認錯人了。”
然後對李珍貴道:“衣服髒了,去換一身吧。”
李珍貴應了一聲,低著頭迅速離開了餐廳。
夜晚,涼風習習,葉從勻將醉醺醺的葉度扶上裴越塵安排的送行車,卻沒有隨車同去。
裴越塵說道:“便衣等很久了。讓他們早點來搜吧,早下班早休息。”
葉從勻亮出搜捕令:“對不起,裴兄,副局長下令全城搜捕,我無可奈何。”
話音剛落,幾輛車急停在碧梧居前,車門打開,便衣們氣勢洶洶地魚貫而出。
葉從勻叮囑道:“別亂動裴府的東西,一根草都不許踩壞。”
裴越塵不動聲色地說:“請。”
兩人一路上有說有笑,閑庭信步,仿佛並非在進行搜查。阿榮召集了白俄保鏢們跟隨身後。
便衣們如臨大敵,神情嚴峻,反倒顯得像是被搜查的不是裴越塵,而是他們自己。
一行人來到明月樓,這是娘姨(女仆)們住的地方。
剛一進門,林豹便聞到明月樓裏一股淡淡的脂粉氣,目露精光:“這是太太小姐住的地方嗎?香得很啊。”
阿榮說道:“我們少爺待娘姨如家人,素素她們的穿著打扮、行事派頭不亞於尋常人家的千金小姐。”
林豹心道:待娘姨如家人?假惺惺的,做戲給誰看。
項歡冷哼了一聲:主子我們都不怕,還會怕這些下人?
小蠻早已知曉他們的到來,帶著一群仆人在明月樓裏嚴陣以待。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嘩”地一下打開了門。
小蠻故意問:“什麽事這麽熱鬧啊?從來沒見這麽多人來家裏。”
林豹拿出李珍貴的照片,質問道:“你,見過這個人?”
小蠻大聲喊:“我們都是窩藏刺客的強盜土匪,我就是那個帶頭大姐。把所有房門都打開。”
隨著話音落下,房門應聲大開,裏麵全是女子們的閨房,便衣們中的好色之徒眼睛一亮,垂涎三尺。
林豹上前拉小蠻的胳膊,沒等反應過來,狠狠挨了一記耳光。
葉從勻和裴越塵都是一愣。阿榮暗笑。
便衣們正準備一擁而上抓住小蠻,被葉從勻及時製止。
小蠻打完人,自己倒先哭起來:“我們這些下人,平日裏就知道伺候主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敢幹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啊!你們這些大老爺硬要冤枉我們,真是沒天理了!如果你們真覺得我們藏了什麽人,就搜個幹淨!可要是沒找到什麽,你們橫豎給個說法。不能隨便找個借口作賤我們這些無辜的,沒出閣的姑娘!”
她一邊哭一邊抹眼淚,聲音裏帶著委屈,眼神卻帶著幾分倔強。周圍的仆人們也跟著附和起來,哭聲此起彼伏,場麵瞬間變得混亂不堪。
葉從勻尷尬地說道:“小蠻姑娘,我們隻是奉命行事,走個過場而已,絕無意冒犯。你別放在心上,我向你賠禮道歉……”
小蠻卻不依不饒:“搜明白了嗎?”
葉從勻無奈地答道:“搜明白了,我們這就走。”
一行人剛出門,林豹捂著辣紅的臉,抱怨道:“這差事太他媽難了,我活這麽大,頭一回被女人打。”林豹向裴越塵投去同情的目光,“這哪是下人啊,明擺著是祖宗。”
一行人來到偏僻的鹿鳴樓前,卻見大門緊鎖。
裴越塵淡淡地說道:“你走後,這樓就再也沒人住過。”
裴越塵的神情如此真誠,幾乎讓葉從勻信以為真。
裴越塵鎮定自若地叫來老陳,示意他打開門鎖。
思緒紛亂間,葉從勻猶豫不決。
“算了,不必了。”葉從勻連忙擺手。
身後的林豹心中納悶,憑什麽這裏不能搜?
另一位警員項歡則按捺不住,開口說道:“隊長,怎麽就不能搜?”
裴越塵拉住葉從勻的手臂,笑道:“既然都來了,哪有不進去看看的道理?”
裴越塵篤定李珍貴能夠聽懂他言語中的暗示,知道現在絕不能回到鹿鳴樓去。
便衣們仔細查看每個角落,然而並未發現期待中的蛛絲馬跡。趁眾人不注意,葉從勻假裝觀賞池塘裏的金魚,悄悄將那枚珍珠發卡沉入了池水中。
就在此時,二樓傳來一聲異響,項歡在最角落的房間裏注意到一個上了鎖的一人高衣櫃。項歡興奮不已,迫不及待地要開鎖。
眾人迅速上樓,裴越塵問老陳鑰匙在哪。
老陳神情緊張,支支吾吾地說:“少爺,我不記得鑰匙放哪了。葉隊長來咱家是給葉二爺祝壽,我沒想到怎麽就變成了搜查……”
葉從勻遲疑間,裴越塵給阿榮遞了個眼色。
阿榮迅速掃視了一下四周,看到牆角有一個沉重的銅花瓶。他快步走過去,不顧葉從勻的阻攔,拿起花瓶,用力敲擊衣櫃的鎖。隻聽“砰”的一聲,鎖應聲而碎,衣櫃門猛地打開,裏麵空空如也。
葉從勻一時間愧疚湧上心頭,低聲道:“對不起,裴兄……”
裴越塵寬慰他道:“不必道歉。其實,不論你找到了什麽,或者什麽也沒找到,對我來說,結局都是一樣的。”
葉從勻愕然,不解地看向裴越塵。
裴越塵目光沉靜:“不管我們各自立場如何,我不希望你有半分為難。”
葉從勻的心情複雜難明。
送走葉從勻等人後,一進門,裴越塵便問:“李珍貴藏哪了?”
阿榮小聲答道:“大哥,我早把她帶回鹿鳴樓,可她死活不願待在那裏,嚷嚷著那地方不安全。”
裴越塵聽罷,嘴角微微上揚:“我知道她去哪了。”
阿榮一愣,不明所以。
早前,裴越塵曾半開玩笑地對李珍貴說,要把她的舊衣服扔進狗窩,氣得她直跺腳。事後,李珍貴才得知,衣服其實是被素素送去了洗衣房。
裴越塵提著一盞小油燈,徑直來到狗舍後麵的工具房。屋裏唯一的燈壞了,李珍貴正蜷縮在角落裏,像一隻受了傷的小花貓,神情戒備。
看到裴越塵提燈進來,曖昧不定的燈影下,李珍貴忐忑不安地問:“都走了嗎?”
裴越塵麵露慍色:“再亂跑,一輩子把你關這。”
“如果不是崗哨攔我,我差點就成功了。”
“外麵埋伏著從勻的手下,你以為能跑得掉?”
李珍貴不服氣地嘟囔道:“我真的不是刺客。”
“你是不是刺客不重要,從勻認為你是,天底下的人都這麽認為。”
“你是相信我的,對不對?”
裴越塵一時無言。
李珍貴沉默了一會兒,聲音軟了下來:“對不起,我今天逃跑原本是不想連累你們。沒想到,還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裴越塵走出工具房,剛踏出門口,身後又傳來李珍貴的聲音:“大魔頭,鹿鳴樓太熱了,什麽時候裝空調……啊不對,冷氣機?”
裴越塵不理會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老陳擔憂道:“少爺,我們和李姑娘非親非故,不如還是把這個大麻煩交出去吧。我們兩家關係再好,也扛不住掉腦袋的罪。”
阿榮說道:“白天我去市局戶籍股打聽過,壓根查不到她的身份信息。附近幾個城市我都查了,一無所獲。這人不會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吧?天上掉下個李珍貴?”
“沒準真是天上掉下來的。擴大範圍,繼續查。”裴越塵突然停下來問道,“全城搜捕,這麽快就到徐家匯了?我得罪過誰來著?”
阿榮思索片刻,答道:“上海華商紗廠聯合會的會長。前兩天他請您作為代表去南京,您拒絕了。還有警備司令部的張參謀,他來找您捐款給軍隊,您也拒絕了,理由是紗廠今年不僅沒賺錢,還得貼補虧損。您提議捐贈軍服和紗布。此外……”
裴越塵擺手示意阿榮打住:“沒得罪過公安局吧?”
阿榮頓了頓,試探性地問:“您是在懷疑,從勻是受人指使,故意與我們作對?”
裴越塵沉默了。
“大哥,您有沒有覺得,從勻自從升了隊長後,整個人就不太一樣了。確切來說,他升隊長之前就變了。哎,從來隻有事情改變人,人很難改變事情。”
“胡說,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命由我不?由天。”
兩人對視了一眼,哈哈大笑。
林豹好不容易得閑泡一回昂貴的土耳其浴,愜意地在浴室裏對著一群狐朋狗友吹牛,最近翻遍上海及周邊印刷廠的垃圾箱小有收獲,今天可以休息一下。等泡完澡,他就去找長三書寓的老相好如煙。
“我查過現場子彈的痕跡,”卡夫卡斯餐廳裏,葉從勻邊喝咖啡邊說道,“那位日本公使沒有遇刺。他聽到了槍聲,差點被一塊粽子糖噎死。”
“鬧得滿城風雨的大案,背後的真相竟然如此荒誕……”穆欣兒一笑,如百合初放。
“有沒有人說過,你笑起來很好看。”
“你經常這樣誇女孩子嗎?”
“我在警局遇到的,不是雞飛狗跳的事兒,就是凶神惡煞的人。誇女孩子,我是第一次。”
穆欣兒害羞地莞爾一笑,繼續問道:“既然大使沒有遇刺,為什麽日本人還揪著這事不放?”
葉從勻感歎道:“時局動蕩,真相沒那麽重要。日本人想要的,隻是一個挑起爭端的借口。”
“你的意思是,那個‘女刺客’是無辜的?”
“誰知道呢。如果我們找不到她,日本人不會善罷甘休。”
“我看那些小說和電影裏,警察抓人後,是不是都喜歡晚上審?”
“哪會那麽湊巧。幾時抓,幾時審。”
結賬的時候,葉從勻出於職業習慣,出示了警官證,查詢近期客人們在店裏的消費記錄。當他看到裴越塵名字時,眉頭一皺。
“這天的消費金額是以往的兩倍,裴先生邀請什麽客人了嗎?”
侍應生回答:“裴先生很少在咱們店裏宴請客人,每次他都是一個人,坐在那個固定的座位。哦,我想來了,有個叫李珍貴的女士,掛了裴先生的帳。”
葉從勻出示李珍貴的照片,侍應生認出正是她,猶豫了片刻,不想惹禍上身,故意裝作沒見過。葉從勻從侍應生猶豫的瞬間看穿了他在撒謊,沒有聲張。今天穆欣兒在,他不想破壞良辰美景。
他借用了卡夫卡斯餐廳的電話,低聲指示林豹一個小時內到這,把侍應生帶回警局“飲茶”。
林豹將自己整個埋進了浴池的水裏泡著,很心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