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多前,我被分配到哀牢山區的縣城醫院工作。我第一次正式到縣醫院上班,值的第一個班是住院部的通宵夜班,上班後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屍體推到太平間。
那天晚上,我披上白大褂,信步走進病區的醫生辦公室,準備開始救死扶傷的光輝曆程。誰知一進門,值班醫生就對著我和另一個新手說:“今天特忙,缺人手。你們快過來,把那個死人推走。”
我倆懵懂著還沒有反應過來,值班醫生已經走向病房,我們快步跟了過去。病區的走道邊橫著一個推車,值班醫生指揮著我倆去推著那個蓋著白床單的推車。床單下一定是個死人。
我們兩個女生一前一後推拉著載有屍體的推車一扭一歪地向太平間推去。
突然,有幾個人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衝到我們的推車邊就嚎啕大哭起來。
我們被驚嚇到了,停止推車,站在那兒不知所措。
跟在我們邊上的值班醫生非常冷靜地對著那幾個大哭者說道:
“哭什麽哭?死人聽不見的!這麽晚了,大家都睡覺了,你們不要影響其他病人。”
值班醫生嚴厲的聲音鎮住了家屬們的哭喪。他們用衣襟或什麽布捂著自己的嘴,盡量壓住哭聲。
家屬們以極其悲哀的無聲哭泣尾隨著我們把死人推進停屍房,值班醫生揮一下手讓我和另一個新手從停屍房出來,就使勁關上停屍房的大門,扭身就走。
家屬們連停屍房的門檻都沒能踏進。他們對著那關著的木頭門哭泣著。
那天值班,我老琢磨著:家屬是不應該深夜裏在病房大聲叫喊哭泣,那會影響其他病人休息。隻是,我想不明白那值班醫生所說的“死人是聽不見哭聲”的那句話。
第一天在醫院上班,我產生第一個難解之題——“死人能聽見哭聲嗎?”,它已經纏繞了我幾十年。我一直在努力尋找答案,可惜,至今我還沒有找到。
這問題太複雜了,涉及生理學、宗教學、哲學、物理學、心理學、神經生物學,等等,絕非三言兩語能敷衍解答。再說,人們常說的死人包括了瀕死的昏迷者或完全死亡的人,它還涉及了什麽是死亡的定義。
在思考死人能否聽見聲音時,我馬上聯想到近乎死亡的深昏迷者能聽見聲音嗎?
我小時候,大人告訴我,死人是能聽到哭聲的。我第一次見到人的死亡是我奶奶的去世。我知道她得了癌症,病了好久。臨死前那天,她躺在床上沒有任何反應,親友們圍在她身邊,不停地對她說,我爸爸,她最愛的長子馬上就要到了,再等等,她心愛的兒子就要回家,就要到家了。
我問道:“她能聽見嗎?”
“當然能聽到,就算她的身體差不多死了,她的靈魂還在。”大人們這樣回答我。
果然,奶奶一直等到我爸爸回家。我爸到家後,跪在她的床前,拉著她的手,不停地喊“媽媽,媽媽”,就在那個時刻,我奶奶斷了那口氣,停止了呼吸。全家人大哭起來,邊哭邊說什麽我奶奶可以安息了,她終於等到了我爸爸,了了心願,死得安心。
據說,在中國西藏和其他藏族居住的地區,藏人們在人死亡斷氣的時候,周圍的人們千萬不能哭出聲,要是大喊大哭,會擾亂死者的靈魂,使其不得安寧,頓生煩亂,靈魂就會糊塗,那時就很難說死者的靈魂會飄至何處。所以藏人死亡時,周圍保持安靜。
然而,中國許多城鎮與鄉村有著哭喪的風俗。人們認為如果葬禮上沒有哭聲,就代表不孝敬,會給家族蒙羞。有些故去者在世的時候,未必能體會到子女的孝順,當他們故去後,他們的子女為了營造自己是“孝順子女”的形象,經常會大張旗鼓地給故去的親人搞“風光大葬”,弄出非常大的動靜,嚎啕大哭,經久不息。不過,這些“孝順子女”不一定能激發自己“悲傷的情感”,也難以長時間地大聲痛哭,於是就找些替代者到靈堂代哭。當“代哭者”的需求增多之後,專業哭喪行業就興旺起來。某些地區,由專業哭喪人士來烘托“悲痛氣氛”的喪葬場景已成為一種習俗,哭喪的技巧也越來越專業。
細想之下,無論是藏人的寂靜送葬,還是內地的大聲哭喪,都是以“死人能聽到聲音”為前提的。
我上醫學院時,在課堂上討論什麽是死亡。老師教我們先察看病人的瞳孔有無放大,眼睫毛反應有無消失,脊髓反應是否存在,呼吸心跳是否停止,如果全都沒有了,那就是死亡。主任醫生還憑借他的經驗告訴我們,人死了不要馬上拔掉心電監視儀,要打印一張心電圖是一條直線的記錄,以作死亡證據。
老師也提到了腦死亡,指病人深昏迷,無自主呼吸,包括不可逆轉的腦幹在內的全腦功能喪失,等等。
在臨床實習時,我們遇到了深昏迷的病人,無自主呼吸,靠呼吸器維持著肺的活動,包括腦幹在內的全腦功能喪失,瞳孔散大,沒有任何神經反射。老師說她的腦功能已是不可逆轉了。
“腦死亡?”
老師的回答是:“不要做這樣複雜又搞不清的診斷。等家屬來後,在他們簽署了停止治療文件後,去掉所有儀器,病人就生理死亡了。你們不要忘了打印一張直線心電圖。”
這病人在沒有意識的深昏迷狀態下躺了兩天。暮色降臨之後,她的獨生女兒從外地趕了過來,她趴在母親的旁邊,嗚咽著。
病人的呼吸器正常運作,輸液瓶裏的液體緩緩地流著。不一會兒,監視器叫了起來,病人心跳停止,心電圖成一條直線。
次日清晨,主任參加了我們的交接班會,值班醫生匯報了那深昏迷病人的死亡,他提到了病人的女兒趕到了,病人可以安心走了。我問主任:“深昏迷者難道還有意識嗎?她知道她女兒來了?”
“怎麽會有意識呢?有意識就不是深昏迷了。”主任很不高興這種幼稚愚蠢的問題。
我沒有爭論,我確信那母親是有某種意識的,她知道她唯一的親人、她的女兒來為她送行,她的心願達到,於是斷氣閉眼走人。這情境跟我奶奶去世時的狀況一樣。我的理解是,“死人”,或“將死的植物人”是聽得見聲音的。人的完全死亡是指那人的靈魂走了後才定數的。
學習心理學時,我們探索了什麽是人的意識、無意識,、變更意識、集體無意識;我們學哲學時,討論了人的存在,意識的存在,精神靈魂,宗教,神,佛,輪回,唯物主義,唯心主義;我們研究生理心理時,試圖將條件反射,反饋機製,生物遞質,生物電等運用到臨床。各學派,各理論,學涯無邊,學無止境,隻是茫茫學海唯獨找不到確實的認證來說明“死人是聽不到哭聲的”。
耶魯大學哲學教授Shelly Kagan在他的哲學公開課《死亡》裏討論了死亡的命題。他介紹了一元論的觀點,即死亡是肉體功能停止,也就是醫學模式所強調的心跳、呼吸和神經反射都消失的狀態;而二元論談的是人由肉體和靈魂兩部分組成,肉體死了,靈魂不滅。死亡是靈魂與肉體的分離。
按照二元論的觀點,人死,隻是肉體的消亡,靈魂永存。二元論的各個流派為靈魂的去向做了不同的指點,或是升入天堂下到地獄,或是轉世成豬馬牛羊等,或是輪回成轉世靈童。也有傳說某些靈魂等不得來世,離開一個肉身不久就附於另一個人的軀體。所有這些並非天方夜譚,各派都信心十足,論述依據充分,讓人們難以輕易反駁。
倘若二元論說法成立,人死靈魂不滅。那麽,死人的靈魂還與活著的時候一樣嗎?它能感知人世間的事物嗎?能聽到哭聲嗎?如果能聽到,它也和人類一樣隻能感知20赫茲到20000赫茲的範圍嗎?
沒有人能解說這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