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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哀牢山 (二十五)

(2025-06-25 19:29:05) 下一個

哀牢山的老鄉說,如果一個人在什麽地方麵臨死亡,但有幸生存下來,那麽他靈魂的一部分會留在那死裏逃生的地方。

我曾在哀牢山裏麵臨死亡,但幸存下來了,是不是我靈魂的一部分留在哀牢山呢?

那一年我在雲南吃蘑菇(見手青)中毒。見手青蘑菇是那種蘑菇傘背麵為淡黃色,手一碰觸就變綠色,所以稱為見手青。一般的情況下,見手青是可以食用的。那天我在集市上買了見手青,放很多蒜一起炒,燒得很熟,味道極其鮮美。當時同宿舍的同事回家探親,就我一個人吃,吃了不少。


見手青 (圖片來自網絡)

吃了見手青不久,我就上吐下瀉。幸好我住醫院宿舍,醫院就在附近,我自己走去醫院。

進醫院後不久我就休克,後來進入昏迷狀態。醫院年年有吃蘑菇中毒的人來治療,但醫生很少見到病得像我那副模樣的,他們也搞不清我究竟吃了哪種特毒的蘑菇。據說那時我的心跳和血壓都不對頭了,醫院下了病危通知,讓我弟弟立即從昆明趕來哀牢山裏的新平縣醫院。

我還是有幸蘇醒過來了,不過那時我的神經症狀開始出現。我一閉眼就看見枕頭周圍全是跳跳蹦蹦的小人人,就像芭蕾舞《天鵝湖》裏四個小天鵝那樣的白色跳芭蕾的小人人。另外,我還看見在空曠無際的地方有巨大的長方形腿的巨人向我走來,徑直走過來,但沒有踩到我。那巨人大到我抬頭都看不見他的頭和臉。那段時間,隻要我一閉眼,那白色小人人和灰色方腿大巨人交替呈現在我眼前。我沒有恐懼,沒有驚慌。

病好之後,那白色小人人和灰色方腿大巨人似乎印刻在腦子裏,幾十年來,我時常會“看見”或想起那些幻覺。

這一切正如哀牢山人所言:“你從那裏出來,但再也不是原來那個你了。你的一部分,永遠留在了山裏。”

赴哀牢山五十周年前,我還是順從了自己的心願,重返哀牢山。幾十年來,我心裏總想著我應該去那兒尋找自己靈魂的碎片,想對那些在艱苦年代裏善待我們傣族老鄉說聲謝謝。

插隊時,我們年少不懂事,隊裏的老鄉很照顧我們知青,盡管我們不會做農活,甚至走個田埂、山路都要老鄉牽扶,但隊裏每天給我們10個工分,與強勞力一樣待遇。而一般幹活很靈活的孩子們隻有6個工分。我們占了老鄉的便宜了。當時我們隻想到自己很辛苦,一年才掙那麽幾文錢,沒有感恩之心。現在老了,應該對老鄉們說聲謝謝了。

我曾翻越過哀牢山的主峰所在地新平縣的全部十個公社,到過許多偏僻村寨,那裏有我青春的美好時光,有我留下的靈魂碎片。

現在雲南的交通非常便利,昆明南下幾小時的車程就到哀牢山了。1969年我們初進哀牢山時,曾跳進冰涼的元江裏撲騰了幾下,那時河水清澈見底。但元江回變色,它在秋天河水變紅,所以元江進入越南後叫“紅河”了。

我50年後再次進入哀牢山是7月,所見的元江水血紅血紅,紅到猶如血液在迸流,紅到令人心裏顫抖。



踏進新平縣醫院,那兒已是舊貌換新顏,高樓大廈挺立,過去的模樣蕩然無存。我所認識的大醫生、老醫生們或是離開了縣城,或是告別了人世,隻有一個人還住在那兒,但處於病危狀態,不便拜訪。幾天後,當地人告訴了我這位老醫生的死訊。



我根本沒有想到我們那個山坳裏的上阿奴村居然通公路了。我們一路開車從公社直接到達我們50年前曾經居住過的打穀場邊上的倉庫,那土屋盡管破舊,居然還在。但整個村寨的老鄉全部動遷到壩子裏去了,因為那兒有山地滑坡的危險。



農民搬遷後,村裏所有的地都租給外國公司種香蕉,村裏的老鄉家家成了地主。

我站在村頭,舉眼望去,一層又一層的香蕉樹,已經看不見層層梯田中明鏡似的水田了;高聳側身彎腰的檳榔樹不知去了哪裏;田間沒了甘蔗,沒了菠蘿,沒了荔枝,沒了雞飛狗叫,沒了鄉親們的招呼聲,沒有了孩子們的嬉鬧聲,那個下午,一片寂靜。



我們下山時在香蕉田邊駛過,沉甸甸的香蕉掛在樹上,看著曬滿農藥的灰白土地,我一陣心酸。



在鄉政府的協助下,找到了我們村裏那二十幾位還認識我們知青的傣族老鄉。這些人基本上是那年代的小孩子,與我們一起幹活的熟人大多數都過世了。我想起台灣作家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中所寫的:“我寫這本書,來得太遲,太遲了;很多人已經死了。”

我也是,去哀牢山去得太遲,太遲了,很多人已經死了。

當我們與那幾位熟悉的傣家人見麵時,能回想起他們孩童時或過去的模樣。有意思的是,無論老女老少,傣家人都不穿傣族服裝,婦女不穿筒裙,而且他們的普通話講得很流利了。我問阿米為什麽不穿曾經自傲地認為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筒裙時,她笑著用普通話回答:“穿褲子方便。”


    
差不多50年過去了,阿米還是那麽精神。

傣族老鄉帶我們去參觀他們的新村子,那可真是令我們驚訝了,家家都是洋房豪宅呀!


傣家村

傣家的大門

甘維新是當年寨子裏少有的中學生,現在他已是當爺爺的人了。他請我們去他家坐坐。他家有沙發,大電視,音響設備,樓下還有個大冰櫃。


受過中學教育的甘維新


甘維新的家

我對維新說:“你們這些地主比城裏人還奢侈!”

他笑答道:“都是兒子的。兒子在外打工掙錢,我在家帶孫子。”

我問起原來老跟在我們知青身邊的另一男孩“葛亞”去哪裏了?

維新壓低嗓門悄悄地對我說,葛亞去原來我們住的寨子了。他剛才上山找了一大圈也沒有找到葛亞。

葛亞該60歲左右了吧,聽說他身體還好。維新說葛亞閑在家裏難受,偷偷上山養豬去了。政府不讓大家上山,不允許在那兒養豬養雞,所以葛亞不想讓其他人知道。

我說: “我看見好些漢人住在我們村裏,政府怎麽不趕他們呢?”

維新說: “那些漢人是外國公司雇來種香蕉的,政府不管。”

“土地都租給外國人了,那麽好吃的傣族大米你們不種了嗎?你們吃的大米從哪裏來?”

“不種大米了,我們在街上買大米。”

“那肉呢?”“街上買。”

“蔬菜呢?”“街上買。”

“雞蛋呢?”“街上買。”

“你們是富有的地主了,什麽都街上買。”

“我們沒什麽錢,全靠孩子們外出打工。在家裏,我們沒有地可以種了。”

晚飯時間到了,我請村裏的那些老鄉們吃飯,以表示對鄉親們的謝意,感謝他們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關心照顧我們。

那天,我們很早就退席了。我想,我們不在場,他們就不會太拘謹,他們才能劃拳吼叫,盡情喝酒,大口吃肉。

我不知道我何時還會回到哀牢山,我寫下這些博客,大概算是收拾自己落在哀牢山的靈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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