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劉慈先生於光緒三年正月初八,即1877年生人,爺爺這個大孝子,逢五小賀,逢十大慶。1947的七十大壽在嘉興城南鴛湖,雇了一條船,請了評彈名家蔣月泉,在湖上漂流一天,留下永久的記憶。生活就是這樣:假如有可能,盡量過得精致些,一頓飯一席談,費心思,花功夫,讓它變成永恒。
1957年是老太太八十大壽,親友陸續來到天津。承德道31號的連體樓有三層:除了二層的四間臥室;三層有廚房三間儲藏間和一間大廳,可以安排二三十人的住處。但為了讓這場盛會更有紀念意義,爸爸在惠中飯店為老太太和爺爺奶奶租了間套房。
中午的壽宴“宏業”廣東菜館,飯後到在對麵的飯店套房喝茶敘舊。
老太太說:“好不容易才湊到一起,說點開心的。聖徽,你來一段。”
聖徽說:“說個謎語:憶往昔綠葉婆娑,看今天青瘦黃多,受盡風浪折磨,提起淚灑江河。”
小姑說:“船篙謎語是套蘇曼殊的長短句,好雖好,但不是獨創。”
“自己發明的有啊,‘下邊紅上邊綠,上邊喜雨下邊怕風’,打一字。”
老太太說:“是個‘焚’字吧,小小的年紀會製謎了,不錯。還有嗎?”
“一個地上跑,一個天上飛。飛的出錢,跑的出力。——打一街景”
幾個人都說猜不出來,虎仔說:“告訴你們吧,拉黃包車的。”
大家細想,還真是那麽回事。奇怪虎仔怎麽猜出來的?
“姐姐告訴我的。”
眾人大讚聖徽這個謎語,難為她出走幾年後,製謎還離不開上海,天津沒有拉著的黃包車。
聶大爺和張小潔由門房引來,他們帶來鼓、板和小鑼。
聶大爺是爺爺的清客,常來家說些坊間笑話、梨園軼事,家裏有他不多,沒他不少。奶奶說,聶家是合肥城裏的大戶,祖上出過探花、榜眼什麽的。後來家道中落,他便拉著幾個朋友包裝咱家的公司。牌子叫響,生意做起來,大家的日子都好過。1951年你爸爸北上,他跟著來到天津,出謀劃策、排難解憂。三五反後,你爸的收入一落千丈,他便靠著一手漂亮的小楷在名人門下謄寫文書度日。
張小潔是淮安鄉裏的孤兒,早年曾在揚州唱評彈,後加入中國歌舞劇社,在蘭心大戲院登台演出,年輕時台風了得:上台踩著鼓點,邁著貓步,搖頭晃腦,動起來像一條遊龍;輕盈得像一條絲帶,明亮的眼珠兒瞟著飄著,當兩眼眯成一條線,看不到瞳仁兒的時候,鑽戒就會飛上舞台。
爺爺早年常去揚州銷魂,彼此不生。幾年前她來到天津,平日在中藥房做,逢年過節在邊緣人聚集的俱樂部登台獻藝,也會在家庭聚會亮相。
張小潔摘下頭巾,脫掉寬大的藍製服棉襖,露出暗綠色的絲綿大襟緞襖。她跟大家一一點頭致意,走到爺爺麵前略微低頭屈膝,左手扣住右手,在右邊腰際抖了抖,道了個萬福,說:“七爺,聽說您來天津,住在惠中飯店,就帶著‘弦兒’來,想給你來一段‘大登殿’。”
“小潔還是當年作派,你先坐下喝茶暖身,等會兒跟我來段‘霸王別姬’。你知道這段嗎?”爺爺說著低聲唱起來:“看大王——”,
“知道。七爺, 看您這做派,已經入戲了呀。”
聶大爺雙手持鼓簽一個連擊,單皮鼓發出清脆的響聲,他抬起頭看著爺爺,爺爺看著張小潔,她點頭示意,鼓簽急速地敲打,密集的鼓聲中,大伯的京胡響起,爺爺扮的霸王踉踉蹌蹌走到中間,唱起西皮原板:
怎奈他十麵敵如何接應?
沒奈何飲瓊漿消愁解悶。
張小潔扮的虞姬比劃著斟酒,走近霸王道:“大王身體乏了,帳內歇息片刻如何?”霸王飲酒感懷哀歎之後坐在桌邊,左手扶額,狀似小睡。虞姬走到霸王身後,為他披上虛擬的鬥篷,深情地唱道:
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
我這裏出帳外且散愁情。
清越的尾音像把一段水柱往上那麽一送,在半空靜凝,十足的梅派味道。
虞姬唱罷,爸爸的拳頭擂著桌子,和大伯一起低聲吼著,那是歸漢的楚人的歌聲。霸王聽得四麵楚歌,自知大勢已去,唱到: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其聲悲愴不忍卒聞,此時爸爸拉起二胡“夜深沉”的曲調。虞姬隨著憂傷的曲調起舞,肢體語言述說著她對生命的眷戀,對大王的深情,對命運的惋惜。
虞姬舞罷,一個自刎動作,隨即伏案。霸王 “啊呀”一聲,抖動的雙手伸向倒下的虞姬。
《霸王別姬》被世代傳頌,打動一代又一代永無出頭之日的邊緣人。
悠長的琴聲中,兩個演員退下,眾人沉浸在項羽末路為小人所欺,虞姬不惜以身殉情的悲情中。虞姬這個悲劇人物被刻畫得很好,那段南梆子也唱得聲情並茂,唱的入戲,聽的入神,演員退去,一片愁雲慘霧升起。套房裏悶悶的,沒有一點聲音。
眾人吃著天南海北的點心,喝著家鄉的六安茶,各說各家難念的經。
茶喝了兩遍,早已沒有了味道,客人們陸續告辭,隻剩下家人的時候,七爺說,去對過中國照相館拍照留念吧。
當時不知道那是最後一次全家愉快的聚會,但知道老太太剛進家門喊累,沒跟大家一起吃團圓飯,當不是吉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