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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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爐 —— 4

(2025-08-06 17:54:04) 下一個

 

石庫姑嫂        

家宴之後,禮進更加離不開二嫂,隻要二哥出門做生意,她就整日留在新房,晚上還要鑽進二嫂被窩。

要說二嫂也大不了幾歲,可她早早來滬讀書,更像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天生麗質,哪怕不打扮,也能露出高傲、時髦和豁達,那種上海人特有的風采。二嫂的上海話,軟糯香甜,沒有蚌埠口音,在上海人中間沒有一點違和感;那口流利的英語,讓她在西摩路會堂猶太教授們中間談笑風生。

禮進喜歡跟二嫂一起看電影、逛商場,去凱司令買哈鬥。一天司機老王不在,禮進攛掇二嫂開車。她說還是新手,沒有老司機在旁,不敢貿然上路。

禮進鉤住她的肩膀:“怕什麽,有我呢。”

姑嫂倆把那輛福特麵包車發動起來,冒冒失失開車上路。

來到霞飛路百靈洋行門前,轎車黃包車亂作一團,二嫂嚇得手心冒汗,錯把油門當車閘,狠命一踏,福特車一下子躥向法國梧桐,“轟隆”一聲,車前蓋撞癟,散熱器發出嘶嘶響聲,兩個年輕女郎從車裏爬出來,圍觀閑人哄然爆笑:“喲!甜白瓷碰裂哉!”

晚上老爸回家,兩人爭著認錯。奶奶生怕她兒子生氣,趕忙過來打圓場。禮進聽到身後動靜,回頭看見奶奶擠眉努嘴使眼色,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在這個家裏,最用不著害怕的,就是老爸!

弄瓦之喜        

轉年二嫂生了個小囡,起名聖徽,剛出生就給她蓋上徽州的印記,似乎要注定她在家族中舉足輕重的地位。堂兄聖初常來跟她吹牛,說爺爺是國大代表,後來知道,根本沒那麽回事兒;一次他說麒麟童來家唱堂會,啥叫堂會?就是名角來家唱戲。小姑說這怎麽可能?麒麟童就住在對麵,大鐵門氣象森嚴,周老板怎麽可能為一兩個金錁子,屈尊來一個徽商家唱堂會?

他說:“那可能是我記錯了,不是周信芳,是馬連良。”

小姑說:“那就更不可能了,馬老板的牌子大多了。”

聖初反問:“可誰家有煙榻、煙槍、煙燈,癮君子進門就能過煙癮。”

小姑笑著說:“你爺爺一輩子不沾毒賭,你爸爸就是上癮也不敢在家裏抽,哪裏來的煙榻、煙槍?你小小年紀除了大話就是假話。” 

可堂兄絕對是個好人,因為他每次來長樂路總要帶著他的妹妹,小四姐。她太需要有個能直起腰,喘口氣的地方了。可她進門就躲,吃飯時端著奶奶給她盛的一小碗飯菜走到牆角,背臉吃完把碗筷送進廚房,再也不出來了。

一天小四姐走到二媽跟前,拿出一塊奶糖大小的塑料玩具狗,小聲說:“二媽,給。”二媽把她抱起來,說:“多好的孩子,你怎麽知道二媽疼你呢?”

簷上驚夢            

1949年春末,解放軍進城。都說解放軍官兵寧睡馬路也不擾民,可到底啥樣誰心裏也沒底,一時間人心惶惶。偏偏這時候,家裏來了幾撥親戚朋友,吵著要給奶奶“補壽”,其實她老人家的生日早已過去,可大夥都閑著難受,硬要找個由頭熱鬧一回,有人拎點心匣子,有人辦堂會請戲子,一時間人來人往,門庭若市。鄰居街坊私下議論:兵荒馬亂的還這麽折騰,不是找死麽!

這天清晨,天陰得像鍋底,悶雷一個接一個。看看掛鍾都八點了,早飯咋還沒動靜?奶奶去廚房一瞧,廚子連個影兒也沒了。是臨時出去買菜,還是壓根沒來?樓上家人客人朋友閨蜜,十來張嘴等著,自己做飯吧。

剛走進廚房,就聽門響,眼見著門鎖轉動,誰在外麵開門?“呼啦”地一聲,門開了,一下子湧進幾個蒙麵大漢!個個裹著黑雨衣,蹬著黑膠靴。領頭的高個子攥著把駁殼槍,啞著嗓子低聲道:“老太婆,上樓!”

二樓客廳裏擠滿了嚇懵的家人:媽媽抱著聖徽的弟弟問:“你…你們這是要做啥?” 高個子掄起槍托砸在她肩膀上:“要做啥?要做的就是這個買賣!” 

接著開始點人頭,來回數了兩遍,扭頭對一胖一瘦兩個同夥說:“十一個,看牢了!沒我發話,一個不準動!”說完就竄出去,樓上樓下立刻傳來“乒乒乓乓”翻箱倒櫃的聲響。

瘦子急了:“你守著!我去瞅瞅,別讓他們把好東西都摸走了!”胖子一把拽住他:“憑啥你不守在這兒?”倆人你推我搡撕扯起來。高個子聽見動靜衝回來,一人一個嘴巴,胖瘦二人老實了,人頭還夠不夠?他眯起三角眼清點人頭。接連點了兩遍,臉色驟變:“不對!少了一個!” 他嘴裏嘀咕著:“莫非溜出去報警?”走到玻璃門前,猛地一把扯開布簾隻見玻璃門大開。探頭一看,半尺寬的水泥邊簷連著隔壁陽台,頓時炸了毛:“不好!有人報警!” 話音沒落,撒腿就跑。他這一跑,樓上樓下“稀裏嘩啦”全跟著往外竄,弄堂裏隨即傳來“轟、轟”的汽車發動聲。奶奶追下樓,哪裏還有人影?

客廳裏少了誰?原來就在倆土匪撕扯的當口,禮進悄悄推開玻璃門,溜上陽台,翻過欄杆,後背緊貼牆壁,手扶住晾衣竹竿,踩著白色的,有如廉價三明治露出的奶酪邊的窄窄水泥簷,半步半步蹭到鄰家,抓住對方陽台欄杆。鄰居大嬸急忙開門把她拉進屋打電話。

後來才知道:這夥賊人衝著汝瓷香爐來的!未料香爐留在複興路的洋房,他們進門撲空,聽見風吹草動,便順手拿了幾件壽禮,溜之大吉。

打那天起,廚子再沒露過麵。半年後《新民晚報》登了條新聞,說破獲了一起裏應外合的搶劫團夥,提醒長樂路的市民當心,千萬別引狼入室。

難道說的就是戴家?就在家人都懷疑那廚子的時候,他老婆姚媽突然卷鋪蓋走人,連個招呼也沒打—— 果然夫盜婦隨,那廚子就是家賊。


 

燕京尋夢        祿米倉

七爺在上海拉起「安徽同鄉會」、「戴氏宗親會」兩麵大旗,流落到上海的安徽人、戴家人,三餐管飯,短期包住。說起合肥的戴七爺,人們都翹拇指稱讚。

1950年冬天,押著死刑犯的警車在南京路上呼嘯而過,那叫一個震撼。就在這之後不久,一個蕭殺的夜晚,有人敲門。來人是五老太爺的兒子,大排行十三的戴禮貴,肥東解集鄉的保長。十三爺說鄉下正在鬧土改,抓住保長一律槍斃。他這個保長逃命來到上海,想在堂兄七爺家躲兩天。七爺探頭看了看,複興路上倒是沒有行人,趕忙拉他進來,讓禮柱夫婦在車庫旁的儲藏間裏為他安排住處。那兒有上下水和廁所,蠻可以湊合一段時間,可他住了幾個月便以為風頭已過,一定要走。哪知回村就被抓住,命喪黃泉。

七爺救人的義舉讓族人激讚,禮進卻滿心憂患:十三爺喪命預示家族災難已經開始,她要在大廈傾倒之前出逃,再回來搭救瓦礫中的親人。

可是離開祖母為她搭建的暖巢,去哪兒?上大學!她要像二嫂一樣,說上海話、學英文、上大學。

雖然都說人生之累,莫過於攀比,可麵對這麽優秀的二嫂,她的端莊美貌、言談舉止、控場能力,還有未經雕琢待人處事的態度,總流露著讓人著迷的魅力。轉眼進門七八年,她依舊光彩照人,仍是家中最美的一道風景線。

這兩年生兒育女之後,掐腰的旗袍不能穿了,帶在身上的繡花手帕換成了尿布,白襯衣也沾上煙火氣—— 禮進知道,趕超二嫂的時機來了。

她開始了嚴格的自學生活——早晨六點起,書包裏放水壺、毛巾,鑽進圖書館,直到天黑。她沒告訴任何人她的雄心:超越二嫂。

七爺說:“上海有太多誘惑,想認真讀書,去北京。”禮進覺得有道理,到秋,《人民日報》上赫然登出她的名字。族人奔走相告:戴七爺幺女,禮進考上燕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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