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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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爐 —— 12

(2025-08-20 09:06:01) 下一個

七 光陰飛度

據維基百科,北宋官窯,於大觀、政和年間在汴京開設,後毀於宋金戰火,持續時間不足20年,胎料製作沒留下文字記載;皇家專有,不得流入民間,世間存留極少;黃河改道,汴京遺址已於地下6米,無跡可尋,再造幾無可能。官窯青瓷,素胎極薄,器物內外全部掛釉,口部邊緣略顯泛紫胎色,而足部無釉處呈鐵鏽紅色,即所謂“紫口鐵足”,造型古雅,釉色瑩潤。幾十年後南宋皇上已經求之不得,千年後的今天,北京故宮不過十件,且大都是盤、洗之類的小件。難怪1964年,故宮專家在蚌埠七爺家見那隻天青色汝瓷香爐時驚為“孤品”。

可是他未料到另一隻就藏在一箭之遙的北京全國婦聯大院後身的灰樓二層,禮進的書架上。當年她考上燕京大學,七爺親自送她到京,帶上他畢生所藏的精品。

1978年那場盛宴之後不久,禮進辭去故宮翻譯職務,退掉去安國婦聯的宿舍,將香爐交給聖徽保管。香爐被帶到天津,塞進床底下。

《香爐》這篇非虛構小說,在香爐蒙塵的人三十年歲月裏,沒舍得文字,任憑時間飛度。

直到2004年,禮進回國,那隻香爐端坐在烏木幾上,沐浴斜陽,盡顯如洗澄澈釉色的時候,才重新潑灑濃墨重彩。

要說禮進常年在紐約長島北岸天然氧吧多好,真不該歸國。回到霧霾深重的北京,被寵壞的呼吸係統很快染上肺炎,繼而肺癌,很快病危。

探病者蜂擁而至,在澡堂過夜的戴家窮人和在五星級酒店住著的戴家富人,都想分一杯羹。這些人都是瞎忙,高祖曾分支立據,香爐歸四房,小姑做為老四第三代族長,香爐順理成立由她繼承。她手中的香爐“給誰”: 聖徽穩重通透,卻不姓戴; 聖初一生波折,但終究姓戴。

香爐是精神延續,還是姓氏傳承?

 

八  末路天津 2005

奈何橋畔        

人說七十三、八十四是人生的兩個坎兒年,邁不過去的大有人在。因此,聖徽對母親的八十四歲這一年充滿了忌憚。每當有人問起“你母親多大歲數啦?”,她總是含糊地答:“快八十五了”,刻意避開那個不吉利的數字。她寬慰自己:那是無謂的迷信,也希望別人能原諒這份小心的回避。A picture containing text, wall, person, indoorDescription automatically generated

她日日盼著母親八十五歲生日的到來,仿佛那是一個安全的港灣。然而,就在生日將近之時,母親的身體驟然垮塌,病情急轉直下。她執意要求回家——並非家中條件勝過醫院,而是尋求給予她生命最後時刻的安寧與歸屬感。

聖徽為母親購置了血壓計、心電圖監護儀、氧氣設備,還請來經驗豐富的臨終看護小苗。小苗是個三四十歲的河南女子,樸實憨厚,在業內口碑甚佳,她專職照料臨終老人,手法嫻熟,心性沉穩,不及工錢,請這個行家當作母親最後時光的守護者。

小苗判斷,母親的生命大約隻剩四五天光景。聖徽那個寶貝弟弟遠在美國生病,天津家裏沒有男丁怎麽行?聖徽急忙致電堂兄,未料年逾古稀的聖初竟連夜趕來。他一進門,便“撲通”一聲跪倒在母親床前——這飽含舊式孝道與深重情意的跪拜大禮,讓在場所有人都為之動容。

母親似乎感應到了,緩緩睜開眼,吃力地牽起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聖初膝行至床邊,俯身柔聲道:“二媽,家裏人都惦記著您,托我給您問好。您還記得小四姐嗎?她從美國打來電話,問候您呢。她說,那年她出獄,萬念俱灰,是您專程趕到蚌埠給她打氣。您告訴她,她一點錯都沒有,純粹是派係鬥爭的犧牲品。您陪著她在外散心,走了好多天……有一回在淮河邊,她淚流滿麵,緊緊抓著您的手說:‘二媽,我答應您,為您,我在這世上好好活著。’後來她嫁了個帶著孩子的‘老右派’,那孩子在北師大畢業後去了美國,把她也接去養老了。她說您一定好好養著,她會回來看您……”

母親臉上的微笑加深了,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與釋然。

小苗見狀,輕聲說:“別再說啥了,讓俺大娘好好歇著。她這會兒聽不了太多話,她要擱在心裏慢慢咂摸呢。” 

私下她又提醒聖徽和聖初:大娘時日無多,最後關頭,老人往往都強撐著不肯走,因為等著那句她心底最盼望的貼心話,聽到了,她才能安心閉眼了。那段時間非常痛苦,你們……都得有個準備。

終於,這天清晨,小苗打來了緊急電話。聖徽和聖初飛奔而至。母親的生命顯然已進入最後倒計時:雙目緊閉,呼吸微弱而緩慢。聖徽強忍悲痛,輕喚:“媽媽,您睜開眼,看看我們……”母親竟真的微微睜開了眼,眸中閃過一絲微弱卻清晰的光亮。聖初貼近她耳邊,低聲:“二媽,您放心走吧。……”

就在這時,小苗突然打斷聖初的話,命令道:“起開!都馬上起開!” 她動作迅捷而專業地褪去輸液的管道和母親身上的衣裳,利落地為她換上早已備好的壽衣。過程中,母親的眉頭痛苦地緊蹙了一下——這突如其來的折騰,對油盡燈枯的軀體無疑是巨大的折磨。這與其說是為了臨終者著想,不如說是為了讓生者覺得體麵光鮮,亦或為了維護小苗“料理周全”的職業口碑罷了。

母親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麵容恢複了平靜,仿佛一位疲憊至極的演員,配合著演出人間最後一幕悲喜劇。心電監護儀屏幕上,顯示生命律動的波形起伏越來越微弱,幾乎拉成一條顫抖的直線。

小苗壓低聲音催促:“看你們誰……再說兩句吧……”聖初再次緊緊抓住母親的手,聲音哽咽卻清晰:“二媽,您安心走吧,我二叔、我爺爺、奶奶,還有老太太,都在對岸等著您呢,過了奈何橋就都見到了。”

母親的手指略微動了一下,聖初一把握住她的手,“您看著腳底下,好走……” 他感到小苗的膝蓋碰著他的後背,他大聲說:“ 二媽,下輩子,我給您做兒子,做親兒子!”

“噗——” 血壓計的水銀柱驟然跌落。心電圖儀屏幕上,那顫抖的綠線猛地一挺,旋即拉成一條冰冷、筆直、永恒的直線。

 

江湖義女        

中午,聖徽對聚集的親友們說:“咱們一起出去吃個飯吧。” 這兩天陸續趕來送母親最後一程的娘家人、同事和朋友,大家都熬了多日,這會兒要送的人走了,該吃頓像樣的飯了,聖徽一句話,便都魚貫而出。

小苗說:“按規矩,這頓飯不俺能吃。你們去吧,俺在這兒陪大娘。”

眾人離去後,小苗反鎖屋門,燒了一鍋熱水,為剛剛離世的逝者擦身、敷粉、更衣。這是一個帶著神秘色彩和莊嚴儀式感的過程,依照行規,必須由她獨自完成,即便是至親骨肉也不得在場。

待她仔細收拾妥當,外出用餐的人們陸續回來,小苗對聖徽說:“大姐,我幹這行有幾年了,擦身向來是件大活兒。常人到最後,難免大小便失禁,身體和內衣髒得沒法說……可俺大娘身上幹幹淨淨,昨天換上的內衣也清清爽爽,像這樣走時還能保持如此潔淨的老人,我真是頭一回見。 大娘是好人呐,好人有好報哇。” 

聖徽拿出準備好的紅包:“小苗,辛苦你了,非常感謝。我就不多留你了,這是你的工錢。”
小苗接過紅包,“大姐,那我就走了。今天還得趕著去下家,電話在催。”

“小苗,這是我的心意。”這時,站在一旁的聖初也拿出五百塊錢遞給她。
“大哥,您這是幹嘛呀?我的工錢,大姐已經給了。我收費明碼標價,在做臨終服務的人裏頭,我要價最高,找我的人排隊,就因為我活兒好、盡心。我要的錢不少,大姐給的工錢足夠,不差錢的。” 

“正是我的心意。難道還要我把這錢再揣回兜裏不成?這錢你一定得收下。”聖初堅持道,對他來說這五百塊可是個大數,給小苗因為她敬業。

“大哥,那天您進門就‘撲通’一聲跪下,我這心都跟著顫,眼淚差點流出來。幹俺們這行的,都得是鐵石心腸,不然天天看著生離死別,還不得哭死? 可那天瞧見您,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家,行那麽大的叩拜之禮……這必定是積善積德的好人家,才會有您這樣的孝子賢孫。收大孝子的錢,那是造孽啊!”

聖初不退讓,既然拿出來,就不能縮回去。

“大哥您再讓……我、我可就要給您跪下了!” 小苗說著“哇”地一聲哭出來, 抓起放在門口的小包,哭著離開。

“那我送你吧。”聖初說著快步趕上,陪著小苗一同向外走去。

 

餘音繞梁

聖初折返屋內,目光落在桌上一個顯眼的大信封上——那是二媽留給他的。信封上,“戴聖初”三個大字墨跡清晰。他打開信封,裏麵珍藏著他跨越六十年的照片、他寫給二媽二叔的信件、還有那隻小四姐三歲時送給她的塑料狗,那封寫於一九五四年的信箋已然發黃變脆,稚嫩歪扭的字跡躍然眼前,他不由得啞然失笑,眼睛火熱。 他將這些承載時光的物件一一撫平、排好,鄭重裝回信封。然後抬起頭,仰望天空。

聖初望著低頭沉浸在悲痛中的聖徽,說:“既然你給我看了這些照片,我也給你看一張。”說著,他拉開提包,從夾層裏取出一張4x4大小的舊照片,那是杭州的街景。

聖徽瞥了一眼,大惑不解:“這有什麽意思?”

“你看到路牌了嗎?!”聖初指著照片一角。

聖徽定睛細看,“鳳起路”三個大字赫然在目!她的心瞬間像被溫熱的潮水漫過,化開了,雙手緊緊攥著照片,久久不肯放下。

“1978年,爺爺去世後,”聖初緩緩講述,“二媽和兩位姑媽在上海相聚,商量安放老人家骨灰的事。我去錦江飯店探望,那天正好兩位姑媽出門,我便和二媽聊了起來。她告訴我,她小時候有個大男孩常跟她們一起跳繩捉迷藏。他是大學生,名叫朱文海,整個暑假,和她們這群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們在一起。八月底,返校前,他說:‘吳蘭娥這名字,不如叫吳鳳起好。’說著,就在二媽的手掌心,一筆一劃寫下了‘吳鳳起’三個字。”

“二媽回家告訴父親想改名。父親看著她掌心那三個字說:‘好名字,那就改吧。不隻你改,你弟弟妹妹的名字裏,也都加個‘鳳’字!’於是,就有了吳鳳鳴、吳鳳英、吳鳳翔。”

聖徽不知他要扯到哪兒,便問:“說了半天還在蚌埠,怎麽能扯到杭州?”

“別急呀。因為朱家是蚌埠首富,有的是票子”聖初解釋道,“出巨資在杭州故居修建了一條路。念大學的朱文海為這條路起了名字——就叫‘鳳起路’。”

聖徽望著堂兄,心想:這張照片一定是之前他遊杭州時拍下,收錄他對二媽的熱愛;而此行他已知道二媽行將就木,帶上這張照片,編織這個故事,不就是為了和堂妹共情,寄托他們倆的共同的緬懷,撫慰彼此喪母之痛嗎?

不禁感歎這個被邊緣化,終生不被小姑待見的堂兄有金子一般的好心。

聖徽說:“我給李欣打個電話,留你在天津,陪陪我吧。”

李欣在電話裏安慰聖徽, 讓她節哀,說到要留聖初,她說:“好個呀,讓他在你那裏多過兩天,陪你散心。明天帶他去吃耳朵眼炸糕!”

是啊, 這兩天一直在冥界邊緣行走,需要回味人間煙火了。

麻油炸糕

第二天一早,聖徽說:“想帶你去吃早點,就怕你不喜歡。”

“你說吧,隻要你開心,去哪兒都好。”

兄妹乘車去天津老城,一到大胡同商業街,就聞見麻油香味兒。聖初皺起眉頭,但大話說出去,隻有硬著頭皮跟著走。在耳朵眼兒炸糕店裏坐下,聖徽說:“為我,老哥,今天你破例吧。”

聖初說:“那當然。”說著拿起炸糕,咬了一口:“呣——真香。”

“當然啦,你這麽多年沒吃過。花生油、葵花子油都香,但隻要滴一滴麻油,什麽油香都被麻油香味蓋住。麻油不但霸道,還另有短板,價錢貴。前兩天《今晚報》刊文說以後要改用菜籽油了,想吃麻油這口的,抓緊時機。”
“所以你才帶我來。”

聖徽說:“是啊。你看到上麵布滿的疙瘩刺了嗎?天津人說這叫‘爆刺兒’,比表麵油光的更酥脆,都說肯德基老板就是吃了耳朵眼炸糕才推出’香脆型‘炸雞,大受歡迎。你這麽多年沒吃麻油,冤不冤?”

“小姑總拿我媽小時候賣麻油說事兒,讓我心生抵觸。”

“這有什麽呀?當她麵我也能說,這樣對你不好,讓你長久被壓抑,你會變本加厲的去虐待別人,比如你不許李欣粘麻油。”

“我買兩個炸糕給李欣帶去。”

“真好,跟麻油和解, 跟自己和解,也要跟小姑和解。跟我一起去北京看望她吧,她的病恐怕治不好了。 ”

“我來的時候,李欣在感冒,我要回上海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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