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和萬事興,連遙遠的地平線上也是一片祥和。
災難不是來自地平線,而是突如其來、自天而降。1952年夏天,一個難忘的深夜,我被惡狠狠的叫罵聲驚醒。坐起來揉著眼睛,隻見幾個手臂上套著紅袖章,穿著簇新藍製服的“工人叔叔” 押著爸爸往外走。媽媽站在一旁,嘴唇顫動卻說不出話來;奶奶悄悄抹淚,步履蹣跚地跟在後麵。
第二天,家裏出奇地安靜。姐姐沒去上學,我也沒去幼兒園。到底出了什麽事?隔壁寫字間的先生們一個個低著頭,躲在桌後,無論我問什麽,他們連頭也不抬。隻有做飯高師傅將我拉進廚房,給我幾粒炸花生米,輕聲囑咐:“外麵在鬧五反運動,你爸攤上官司了。”
我不知道是啥五反運動,但覺得胸口壓了塊大石頭,悶得我喘不過氣來。第三天傍晚,爸爸終於回來了。像一棵被摧垮的老樹,屈辱的暴風雨折彎了筆挺的樹幹,從此再也沒挺直起來。
三十多年後,我離開中國前,悶酒喝過三巡,老爸一聲長歎,說起那三天他寫檢查的經曆。夏天中午驕陽似火,鐵皮屋把人熱得渾身冒汗,屋裏連杯水都沒有。一定要他承認偷稅、貪汙,可兩年沒生意,壓根就沒交過稅,怎麽偷?私企咋貪汙?貪汙誰?檢查不知怎麽寫,兩天過去罪加一等,最後交了10億罰款才讓回家。祖父給的五十億法幣經幾次罰款,消耗殆盡。50億法幣是什麽概念?整棟利華大樓拍賣也不過35億法幣。(1億法幣 = 1萬人民幣)
一天天膽戰心驚的日子和沉悶壓抑的春節過去,1953年一個早春,軟弱無力的陽光投射進太陽間的時候,莫先生來了,他低聲對爸爸說:“政府要征用六樓,你們月底得搬走。”
爸爸眉頭緊鎖,聲音顫抖:“月底?就剩幾天了,叫我去哪兒找房?”
莫先生把一張支票遞過來:“這是退給你們的押金。我已經幫你們找了新房子,就在勸業場附近,租金也便宜些。”
不久後,利華大樓被政府沒收。住在九樓的李亞溥一家被掃地出門,驅逐出境。李亞溥漂流到歐洲,鋌而走險做起軍火生意,被捕入獄,不知所終。
李亞溥,一個建立天津地標的奇人。
我們搬進了承德道31號,有著眾多鮮活記憶的童年在那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