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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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德道31號 2.9

(2024-09-10 04:11:25) 下一個

2.9   二舅

我在兵營裏一會兒也不閑著,別說阿姨,就連特別有耐心的大舅也招架不住。沒轍,打電話給二舅,他在放寒假,有時間有精力對付我。

他十六歲那年考進清華,學航空測量。媽媽經常給他寫信寄錢,雖然是他的大姐,卻像母親一樣關心他,尤其在我外公外婆去世以後。奶奶說:“多虧從你媽那裏得到母愛一般的溫暖,你二舅才性情溫和脾氣好,沒有母親疼愛的孩子性情脾氣要差很多。”

    兩天後,大舅開車把我送到清華園。

  二舅宿舍裏有兩張床,另一張是廣東籍戴姓同學的,他怕冷,剛放寒假就回南方,我可以睡他的床。可他的床下堆著衣服鞋襪書籍,亂七八糟的,看著就犯堵。二舅說:“前天知道你來,忙著洗被裏,洗好晾在外麵。夜間凍得像鐵皮,昨天曬一天才幹,昨天晚上縫被子。床底下怎麽亂你不管,床上還算幹淨,對吧?”

    二舅自己的被子疊得像豆腐塊似的有棱有角,貼牆根兒架起塊橫板,上麵擺著疊得平平展展的衣服。他幹淨文靜,還會縫被子,細心得像個姑娘。

二舅說,他想趁著寒假翻譯些俄文資料。我沒說話,心想:你自己的事兒跟我說幹嘛?還有長者風範嗎?我媽和我奶奶都有一肚子心事,我爸心裏的事兒更多,可他們都不跟我念叨。我低頭不語,二舅又說:“知道你是來玩的,荷花池有個冰場,晚上帶你去滑冰,隻要你下午坐著看書就成。” 翻開他給我的《古文觀止》,一大半的字都不認得,硬著頭皮看唄。整個下午坐著沒動,那本厚厚的線裝書愣翻了兩遍。

    晚上他給我租了雙最小號的冰鞋,把手絹手套塞進鞋裏,腳趾被頂住,穿上去還算跟腳兒。他簡單示範了滑行和急停的動作,隨後到場邊換鞋,擦了擦冰鞋就離開了。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像我爸一樣仔細,跟他一起滑冰,太不自在了。他一走,我就在冰麵上跑起來,一會兒就摔得渾身疼。清場時看見門口有個通知,說春節快要到了,自明日起租鞋處關門,但冰場照常開放。

    沒冰鞋咋辦?穿二舅的冰鞋?“不行,冰鞋一定要合腳,租的冰鞋是大了點兒,但那是34號,還能對付,這雙冰鞋是我考上清華,你媽媽送給我的,41號,你穿著太大。要是弄壞就不好了呀。”我沒吭氣,到晚上,正在他奮筆疾書的時候,又去軟磨硬泡。這次他連頭也沒抬,去吧。那是雙嶄新的冰鞋,翻過來看,黃褐色牛皮鞋底發亮,電鍍的冰刀像鏡子一樣。背著這雙冰鞋走在清華園裏,人們都斜著眼睛打量,上冰場才知道那鞋跟船一樣大。

    幾個晚上過去,那冰鞋越來越不跟腳,翻過來一看,不好!鞋底內側磨掉一塊,螺絲釘帽掉了一半。我把冰鞋帶到南校門外,找補鞋的老頭修理。老頭兒說,沒修過冰鞋,不接活兒。我說,我舅舅特仔細,要是看到心愛的冰鞋成了這樣還不氣死?冰鞋也是鞋,您啦大冷天坐著也是坐著,幹嗎不救人一命呢。說完我把所有的大票、小票全掏出來,一共六毛四。“沒準修不好,醜話說到頭裏,”老頭數著錢嘟囔,“再說六毛四又不是個好數兒。”

    第二天下午,剛出南校門,老頭就站起來招呼我。自從到了狗不咬的那天就沒聽過好話,沒見著好臉,誰要跟我客氣,準倒黴。走過去一看,嚇了一跳,冰刀斷了。老頭苦笑著說:“誰知道冰刀那麽脆,剛釘了倆釘兒就斷。好在能電焊,電焊那兩塊錢我替你墊上——趕明兒來取鞋吧。”

開學前一天,二舅翻譯的那篇文章終於脫稿,要帶我去滑冰,鞋呢?我嚇得渾身冒汗,支吾忸怩半天才從床底下拖出那雙多災多難的冰鞋。二舅一看,眼睛嘴巴都大了一圈,他輕輕地放下鞋,雙手捂臉,使勁兒搓,搓呀搓,放開手時滿麵通紅笑容燦爛:“虎仔呦,修冰鞋咋不找行家呢?”說著彎腰從他的床底下拿出個工具箱,裏麵有鉗子、扳子、起子、錐子、手鑽、針線,甚至還有頂針。他把鞋匠釘的釘子一顆顆都拔出來,把冰刀往前挪了半公分,用手鑽鑽了一個眼兒,穿上一根螺絲釘,把螺絲帽擰緊,然後再鑽第二個眼兒,穿上並擰緊第二根螺絲。全部螺絲上好後,用鋼銼把電焊接縫打光,又用鞋油把鞋擦得鋥亮,溜溜忙了一天半。

第二天晚上,我穿上租來的34號冰鞋,跟腳多了。二舅精瘦靈活,四肢修長動作柔美,在冰場上的動作妙不可言。他會滑8字,會原地轉圈,還會急轉彎,一腳在前,一腳在後,身子一偏劃出個很小的弧線。我拉著他的手說對不起,他問:“知道朱自清嗎?”“不知道。”“從前清華大學的教授,他寫了一篇非常有名的散文《荷塘月色》,寫的就是這裏。”我不知道朱自清,也不知道他寫的那篇文章,但知道二舅在打岔。我把他那麽珍惜的冰鞋弄壞了,打心眼裏愧疚,再道歉。他說:“看見湖心島了嗎?那可不是什麽好地方,好幾個人在那兒上吊呢。”黑夜裏,島上樹影綽綽,嚇得我汗毛倒立,哪裏還記得要說啥?

    開學前大舅來清華。我說我把新冰鞋糟蹋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沒想到二舅卻原諒我。大舅拍著二舅的後背說:“兄弟,你這樣有耐心愛心,將來會成為好父親。”又轉身對我說:“虎仔,知道了吧?啥叫長者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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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荷塘,曾經的冰場

我告訴高潔,寒假去北京,兩個舅舅帶我玩,特別開心。你的寒假過得好嗎?她說原來也準備出門,去上海,結果沒去成。我問她去上海是為了找親戚嗎?不是找親戚,是找一個很親的親人。什麽人呢?她愣了一會兒,換了話題說,費媽媽漂亮,舅舅們一定也很帥。費明,你媽媽、你奶奶還有那麽多親戚都愛你,你真幸福。本來是句好話,我聽了心裏一咯噔,難道她沒有別人都有的母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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