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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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德道31號 2.6

(2024-09-05 01:35:33) 下一個

2.6   晚會

    周六下午,周老師來家訪。奶奶眉開眼笑,忙不迭地端出茶水和點心:“哪陣風把周老師給吹來了呀?我還正想去問您,這孩子逢人就說他演過話劇,是不是太好顯擺了?”

    周老師說:“在學校他還真是大牌。去哪兒也有高年級男同學背著。”

    “那他就更不知道天高地厚嘍。”

    “天真可愛白白胖胖連老師都喜歡,這次還選他參加中蘇聯歡活動。”

    “聯歡活動?”

    “一個學校出兩個學生參加的晚會。”

    正說著媽媽下班回來,她跟周老師寒暄後問奶奶:“虎仔他爸好些了嗎?”奶奶說:“還是病懨懨的,這不,周老師家訪,都沒叫他出來。”下午,爸爸一直在過道來回走,他沒病,就是沒生意,不去寫字間,成天貓在家裏,心煩意亂,不願見人罷了。我剛要張嘴,胳膊早被姐姐狠狠地擰了一把,後來我問她:“幹嘛擰我?你怎麽知道我要說咱爸心煩,不願見人呢?”

周老師假裝沒看見我呲牙咧嘴,說:“替我問費先生好。我們在說讓費明參加周末的聯歡晚會。”

    “什麽時間?在哪兒?” 媽媽問。

    “周六,幹部俱樂部遊泳館。要是不能送他去,我再想辦法。”

    “能送,我們能送他去。”奶奶搶著答道。

    接著又說了一會兒閑話,周老師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對我說:“記住,禮拜六下午六點。不要跟同學說。”

    我問奶奶:“為什麽不讓我跟同學說呢?”

    “名額有限,不是人人都能去,去不了的同學會不開心。記住:恨人有,笑人無。別人沒有牛皮靴,你有,遭人嫉恨;別人都有紅領巾,你沒有,叫人笑話。”,我不懂,幹啥都要顧著別人的感受,做人咋這麽麻煩?

   晚會在天津幹部俱樂部,說到這兒不得不說籌建這個園林的猶太人德璀琳。他通曉英語、德語和漢語,22歲來中國海關做事,34歲任中英談判翻譯。在政治舞台上長袖善舞,常周旋於政要;在談判桌前息事寧人,每化幹戈為玉帛。為此很得李鴻章賞識,任其宰相府行走。此公一生無子,僅五個女兒,大姐許配德上尉,二姐嫁給英武官,惟有五姐命運苦,彩球單打理工男,原以為非政非商非軍官,哪知當上煤礦總經理在開灤。大女婿德籍軍官漢納根非等閑之輩,後麵還有介紹。

    德璀琳協助清政府平息了與俄、法、日、英以及梵蒂岡的紛爭,為報答這個不掛名的外交部長,李鴻章將天津西南的皇家養牲園贈與他。這塊380畝的領地被改建成英國田園風光的鄉誼俱樂部:有池塘、船塢、遊船、網球場、高爾夫球場、跑馬場看台(由這裏通向外麵的賽馬道,即今馬場道),還有遊泳池、台球室、保齡球房、乒乓球室、西餐廳、舞廳和圖書館。1951年成為幹部俱樂部,隻要有門票、工作證就可以進去。二舅帶我去遊泳、劃船、玩保齡球。我們自帶三明治和鹵蛋,一玩兒就是一天。他告訴我,到學校千萬別跟同學說,要不人家會說你貪圖小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周六傍晚,遊泳館門前聚集著很多大人。媽媽停下,我穿過人牆,高潔走來說:“還以為你不來了。”沒等我說話,一個外校的高個兒女老師,忘了她姓啥,就叫她高老師吧,大聲說:“請家長們原地稍候,我帶同學們進去彩排。”遊泳館前廳當中,四十個學生按她說的,兩兩一組,男左女右,手牽手站好,男同學左手,女同學右手各提一個花籃,由她按大小個兒安排次序。她說:“蘇聯專家們拋開家庭離開親人,不遠萬裏來到天津,指導咱們搞建設。他們工作很辛苦,上級領導安排這次舞會作為酬謝。同學們,為聯歡晚會營造熱烈氣氛是黨和政府交給你們的政治任務,一定要服從命令聽指揮。”

    從遊泳館出來,走幾步就到喧囂的舞廳。隊伍在門前停下,等領導講話之後再進場。講台上是天津副市長,中蘇友協會長婁凝先。他清了清嗓子,等人們安靜下來之後講話。接下來共青團幹部沙小泉,科教文組織的什麽官上來,也不知他們哪兒來的那麽多話。站在門口,一陣陣冷風吹來,凍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人說“越窮越吃虧,越冷越尿尿(讀niào suī)” 冷風一吹就想撒尿,越想越急,急得我跺起腳來。我放下花籃舉手,可高老師沒看見,不斷晃動手臂還是不管用。我放開高潔的手,走到高老師的麵前:“高老師,我要尿褲了。”她先是一愣,然後拉著我走到不遠處的灌木叢。難道讓我在這兒方便?不是說不能隨地大小便嗎?回頭看,沒人看我,高老師也背過臉去,實在憋不住了,解開褲子就尿,那個痛快呀,從來沒有過。一身輕鬆回去,講台上又換了個婦聯幹部。其實講的都差不多,中蘇友好啦,感謝蘇聯老大哥啦。講話終於結束,舞廳裏響起《莫斯科—北京》的歌聲:

        中蘇人民是永久弟兄,

        兩大民族的友誼團結緊,

        斯大林和毛澤東領導我們,

        領導我們,領導我們!

    “準備進場。同學們,手拉手……”高老師輕聲說著,我伸出手,高潔把手背過去。高老師走來,詢問的眼光望著我們。高潔從白襯衣的口袋裏拽出手絹,把左手包起來後握住我的右手。

    我們踩著掌聲的節奏走進舞廳。歡笑聲口哨聲來自右邊的蘇聯專家和從北京趕來的蘇聯大使館的年輕官員,掌聲來自左邊穿著白上衣藍裙子的大學生。我們高舉花籃,跟著高老師從中間走過。

    上二樓我們分散在兩尺高圍欄後,看著橢圓形的舞池裏五色斑斕的錦鯉和藍白相間的草魚忙著配對,聽著樂隊奏起歡快的《藍色多瑙河》舞曲。高老師悄悄走到每一個同學身邊耳語,不一會兒轉到我們這裏,小聲問,要用廁所嗎?那邊有洗手間。

    高老師離開後,我問:“你去嗎?”高潔說:“誰像你逮著不要錢的酸梅湯拚命喝?”“我剛才去過了,現在不去。”“不行,你得去洗手。”她一定嫌我的手髒,進場時我摸過的手絹也不要了。

    我從洗手間出來,繞過西洋樂隊,走到圍欄邊,蹲下。舞池裏人們還在不知疲倦地跳著,一曲又一曲,也不知道要跳到什麽時候才完。就在眼皮打架的時候,音樂突然停了,高老師高舉的雙手往下一甩,我們趕緊把花籃裏的花瓣和各色紙卷扔進舞池。紙卷的一頭兒固定在花籃裏,飛出的紙卷劃出一道道彩虹。這時,舞池的燈滅了,按著高老師事先交代,我們趕忙放下花籃,雙手蒙眼。我稍稍張開手指:哎呀,不得了,黑影裏居然看到兒童不宜。

十分鍾後,可調光才漸漸亮起。不必再蒙眼了,看見舞池裏的女大學生們忙著整理蓬亂的頭發和走了形的衣裙,聽見她們不住地抱怨:“孩子們拋的彩帶把頭發都弄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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