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燈光下收拾好屋子,她又一次打量床鋪、桌子、櫃子、地麵,除了洗了又洗還沒有幹透的床單,一切堪稱完美。還有什麽來著?想起來了,武器。伸手摸了摸枕頭下的剪子,還在。膽敢再來,就跟他拚了。
一輪滿月升起,清輝透過紗窗將古樸的冰裂紋窗欞印在花磚地上,多好的月色,多靜的夜晚。要不要去廁所?不要。就因為害怕天黑出去,下半天就沒怎麽喝水。要不要查看房門?明知沒事兒,她還是趿上拖鞋走去,門閂果然插得好好的。轉身往回走時忽覺小腹抽搐,陣陣絞痛伴著難言的渴望。昨天,強烈刺激曾讓她有過類似的痙攣,但那是不由自主的生理反應,可現在,沒有任何接觸,居然會這樣饑渴,難道不罪過嗎?
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 1961年…… 那年冬天,勞改農場來信說:農場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難,在押人員的身體很差,上級領導本著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特許家屬前來探望。於是如蘭把老馮叫回來照看兒子,自己拎著高價餅幹、罐頭還有大哥特別關照的一瓶特效止疼藥和幾張錫紙,坐了兩天火車一天汽車來到勞改總場。跟父親相聚兩天後,又去幾十裏外的分場看望大哥。第一天躺在床上看見大哥躡手躡腳走到燈前,左手捏著錫紙,在煤油燈的燈口上烤著,右手拿著個紙卷對著烤出的清煙猛吸。這是幹啥?轉天傍晚,大哥在土坯屋裏急得轉圈說:“如蘭,我忍不住了,你不見怪吧?”沒等她搭話,他已經摸出兩片止痛藥,用石頭碾成粉末,收集起來,倒在錫紙上。她明白:昨天的那一整套動作又要重複了。“幹嘛呢,大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烤出的青煙裏有點兒海洛因,昨天吸了一口,今天說啥也熬不住啦。”
既然海洛因會上癮,被喚醒的性本能也無法抗拒。是的,這會兒她手心出汗,心慌意亂,身子不由自主地扭動,欲火再次燃起,她下意識地拉開門閂。不行!門閂就是底線!難道還需要沒有安全感的性刺激,還需要無法承受的心理折磨嗎?就在道德強過本能,良知勝過欲望,自律泯滅天性,終於掌控情緒,要把門閂推回去的時候,一股強力由外而來,緊閉的門被一點點推開。當一個高大的身影隨著月光進來,她一下子癱倒在地上。他關上門,彎腰把她抱起,輕輕地吸吮她臉上的淚水……
其實昨夜,當賴以保存隱私和尊嚴的衣衫被撕開的那一刻,她已經不再被傳統道德束縛,沒有了女人的羞澀。可今夜她才敞開懷抱去迎接,去淋漓酣暢地享受一波波消魂的高潮。情到濃時,她又像昨天一樣呻吟,最後,她竟發狠咬著他的肩膀和手臂。狂暴的激情終於停息,她像喝醉了一樣靠著他,嗅著他身上男子體味和香皂的芬芳,回味著濃烈的性愛,領略著極致的人生。他用帶來的白羊肚手巾輕輕地沾著她滿臉滿身的汗水,伸手要摟她的脖子碰到枕下的剪刀,他摸出來問:“怎麽?想傷我嗎?” “當然想剪你刺你,還想打你呢。”她說著抄起擀麵棍,狠狠地打著他的肩頭。
他嘿嘿地笑著,把剪刀遞給她:“給,還是這個解恨。”
“你以為我不敢麽?”她捏著剪刀尖兒,像小雞啄米似的在他胸膛上輕輕地啄著:“恨死你,我都恨死你了。對了,還沒問呢,昨天晚上兩道門都插得好好的,你怎麽進來的?”
“天黑翻牆藏在美人蕉黑影裏。你上廁所我進屋,蹲在櫃櫥後邊。”
她丟下剪刀,指頭戳著他的腦門兒說:“你真鬼呀,你!”
“昨夜我找你,今夜你等我。”
“可惡透了!”她翻身給了他一個脊梁背。
他挪了挪湊過去,臉埋在她的頭發中:“好香的頭發,猜你會為我洗頭。”
她頭也不回地嘟囔:“有這樣掏人家心窩兒的嗎?”
“不說了,給你塊自留地。”他說著,輕輕地撫摸著順滑的頭發。
“你能讓心跳得快一點慢一點嗎?人總有些無法控製的行為動作。我買皂片洗頭完全不由自主…… 知道我早晨去哪兒了嗎?寧家老墳。”
“去那兒幹啥?”
“想死。”
“如蘭,真沒想到昨夜會惹這麽大的禍。”
“你不知道昨夜我是怎麽過的。”
“該死,我隻顧著自己。如蘭,甭管咋著,也要往開處想啊。”
“昨夜痛苦得想死……”她說著轉過身,輕聲說:“今夜痛快得要死。”
月亮已經升到中天,柔軟的月光下又一番溫存。那是一次平靜的航行,享受的遠征,沒有意外,了如心願。
他柔聲問道:“好嗎?”
“嗯,比昨天好。”
“昨天你也很享受啊。”
“瞎說!昨天人家心裏不願意,可身子不爭氣。”
“那你咋會跟我互動呢?”
“快別說了,我都恨死我自己了。噯,噯,你咋這麽知道女人?結過婚啦?你頭發都白了,到底多大歲數了?”
他笑了:“你以為我有多老?今年還不到38 歲。民國37 年冬天結婚,轉年去軍校,沒等畢業上前線。首戰立功,當上連長,再戰被俘,坐了15 年大牢。回阜陽才知道老爹慘死,老娘病亡,老婆改嫁。如今家無片瓦,身無分文,目無親人。”
如蘭原想說不是有我嗎?話到嘴邊咽下,問:“大冬天結婚,新房冷嗎?”
“新房是東廂南頭那間,早先是私塾。老爹怕念書的孩子們冬天受凍,帶著我在那兒盤了個暖炕,燒起來可暖和了。”
“這屋有暖炕該多好。冬天燒炭火,根本撐不到後半夜。”
“這是火炕呀。”
“在哪兒燒呢?”
“外間火爐。你沒看見那兒有倆煙道嗎?白天燒火牆,外間暖和;夜晚,讓煙火通向裏間的煙道,炕就燒熱了。天冷了我做給你看。”
“這小院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浸著你們父子的心血。我白住在這兒,還去派出所告狀,該著要用身子還。”
老周把她摟在懷裏說:“別這麽說。我一見你就覺得麵熟,哪兒見過,在鎮裏,還是在夢裏?”
“在前世。上輩子咱倆是夫妻。”
夜深了,老周發出均勻的鼾聲,如蘭生怕他著涼,替他拉了拉夾被。本來,性的原野和情的聖殿就隔著一條愛河,甭管從哪兒出發,隻要跳進愛河,就有望抵達幸福的彼岸。她心疼地摸那印著齒痕的肩膀,一段柔情油然而生。沒承想,這一夜竟完成了由性到情的嬗變。心中甜美,卻又擔驚害怕,怎麽也睡不踏實,很快,曙光便爬上窗口,天曉得光天化日之下如何隱藏這段孽緣。“早點兒走吧,讓人看見可不得了。”如蘭叫醒他,把他的衣服一件件擺在床頭。他穿好衣服,走出房門。她送到門口,站在半掩的門內,目送他翻過牆頭兒。望著那黑黢黢的樹影,不禁倚門長歎:本當在其下參佛悟道的苦楝樹啊,竟成了掩藏私秘的保護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