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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哭了

(2024-04-04 12:23:56) 下一個

老家征收了,快七十歲的大哥哭了。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大哥哭了。

大哥對我說,“我都流了兩次眼淚了,現在每天去老屋看一下,住了快七十年的地方,怎麽舍得?”他的聲音哽咽著。

我安慰大哥說,“大哥,你別急,老屋地方建高樓的時候,我們就在老屋的地方買房子,兄妹們買在一棟樓,我們就又會住在一起了。”

大哥變得急燥起來,“我已經快七十了,不想多談。”

我怕他按斷電話,急切地說,“隻要耐心地等一等。”

大哥的聲音停了一下,說,“我不願再多說什麽…”,他聲調低下來沒有再說下去,匆忙斷了電話。我感覺我遙遠的安慰顯得蒼白無力。我想他又流眼淚了。

大哥經受過很多艱苦的日子。在大饑荒的年代,他餓得爬在公共食堂的地上揀掉下來的飯粒吃。十三歲時去別人家當學徒,白天的事情做完了,再做晚上能做的事情。夏天炎熱的晚上,田野裏蚊子到處哄哄叫地咬人,他借著月亮的光芒給師傅家挑水澆菜地。父親晚上走十幾裏路去看他時,他一個人還在菜地裏。父親生前常提及這件事時說心裏很難受。但大哥說起這些艱苦時沒有傷心的情緒,相反,他有著一種挺過了困難日子的驕傲。

但在這一次房子征收的事情上,大哥的靈魂像被抽走了一樣。

我想了一下,打電話問侄女,我說,“你爸爸現在搬到高樓裏和你哥住在一起,他每天還是要去老屋的地方。據我知道,路程比較遠,他怎麽去的?”

侄女回答,“可以搭公交車,老年人免費,但他不坐公交車。他要自己騎自行車回老屋的地方。這樣他隨時都能來去自由。房子過兩天就要全部推倒。”

我站在窗口望著窗外,喉嚨堵住了似的,仿佛看見老家隻剩一堆破磚瓦礫,房子毀了,田地都廢了,一片荒涼。我的眼睛模糊了,我能想像大哥的心情。

二十多年前大哥建了這棟樓房。那個時候樓房還不多,正值改革開放承包到戶,農閑時可以到外麵自由做事賺錢。大哥大嫂找了去湘西張家界做泥瓦工的事情,那時張家界在建大工程,賺了一點錢,再加上養豬養鴨養雞種菜的收入建了這棟樓房。不僅是大半生的辛苦也是一輩子的感情積蓄。樓房建起後,一樓有間房窗口朝南,冬暖夏涼,大哥把與二哥住在一起的母親接過去住了這間最好的房間。

老家周圍到處是高樓,像一片片水泥森林。但大哥現在征收的錢如果買了樓房再裝修就剩不了多少。而且不能再種菜種稻子養豬養雞養鴨,每一粒米每一根蔬菜都要買。他們也不願為兒女增加負擔,想留著錢為逐漸年老的身體病痛作安排。所以大哥大嫂不敢買房。侄兒於是把他們接到他的樓房套間一起住。母親就仍然和暫時還未拆遷的二哥住在一起。

大哥說樓房外麵看起來高大整齊,顯得漂亮,但高樓實在不好。夏天簡直熱得受不了,自來水的顏色像滲雜的汙水,老屋的井水好,他們仍然回老屋用大塑料桶提井水做飯菜燒開水喝。大哥不喜歡這樣的高樓。

我憂慮地問侄女,“騎自行車要多長時間?”

“至少四五十分鍾。”侄女回答。

我沉默了,大哥快七十歲的人了,路上車多,總是有開車不守規則或者不小心的人,還有一段凹凸不平的泥路,騎自行車不安全!我心裏想明天再打電話勸大哥不要騎自行車,或者至少必須小心謹慎。

可是還沒有等到第二天,還沒有等到我勸說,大哥就躺在醫院裏了。

事情是這樣的:

因為第二天鄉鎮就會派人去把房子推倒,大哥與我斷了電話後就直接騎自行車去了老屋。侄兒後來也開車帶著大嫂回去想再看老屋最後一眼。大哥一心一意想在老屋的地方多留一會兒,不願意坐侄兒的車一起回去。他一個人留在老屋門前,直到天黑了的時候才不得不走,那時又下起了大雨。侄兒見他天黑下雨還沒回家,就打電話找他,大哥說騎著自行車時被後麵一輛小卡車撞了,他跌倒在路邊了,背脊痛,不能動。大哥在大雨中躺在路邊動彈不得!

侄兒找到大哥,對開車的人剛責備了一句,大哥忍著痛馬上阻止侄兒,“不要對別人不禮貌!他又不是故意撞的,天黑下雨誰都難看清。”

這就是我的大哥,一個善良樸實做苦力的農民,他隻有小學文化,他是讓我無比尊敬的大哥。

大哥的下背脊骨被撞斷了,住在醫院裏做了骨科手術,我打電話問他病的情況,他不多說話,隻說,“快好了,快好了”就斷了電話。侄女說大哥從手術室出來時痛得直喊叫。不與我多說話是因為痛,他想閉著嘴,忍住痛不出聲。

大哥很能忍住疼痛。前年他得了肺病,沒有哼一聲。痛得實在受不住了才說要去醫院檢查一下。結果出來,肺已經積水三分之二,病很嚴重.

大哥傷口逐漸愈好的時候,我與他聊天。

我問,“大哥,聽說你從手術室出來麻藥失效時痛得直喊叫。”

大哥沉默了一下,聲音低低地啞聲說,“推出手術室不是最痛的時刻,在車撞了我倒在地上的那一刻最痛。”他的聲音裏似乎猶含著痛.

我想大哥這一次承受了多大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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