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九月中旬 ,因為母親的頭暈病反複發作,我匆忙回家看望母親。本應該經常回家看看,可是過去的很多年來我在它鄉為了生活忙碌著,沒能如願。
我的家鄉在長沙湘水西岸邊的農村。很多年沒有回家鄉了,從上海轉長沙的飛機途中,離家鄉越來越近了,聽到了熟悉的鄉音,胸口湧出一股久別家鄉的酸澀。我坐在黑夜沉沉的窗口邊,閉著眼睛想起了刻在心底的關於家鄉的記憶。
老家屋前是一遍水稻田,北邊有重陽湖,湖並不大,從初夏到秋末,湖中開著豔麗的紅蓮花。湖東麵連著一條水溪,水溪潺潺流往半裏遠的湘水。
湘水南來北往緩緩悠悠地流,岸邊望不到盡頭的垂柳如綠雨婀娜飄舞。赤腳走在柔軟粉末般的沙灘上,清晰透明的水從腳指丫間滲出來,潔白的波浪毫不厭倦地在腳上滾過來又滾下去,像母親溫柔的手在輕輕撫摩。遙望東岸,山脈連綿宛轉曲折,山色如黛。淡藍色的薄霧繚繞著山巒,像神仙居住在那兒飄散出來的淡淡炊煙,讓小時候的我充滿了無數的遐想。
河邊常有小漁船。夜晚時分,漁人用粉白的木板鋪在船艙上,把船劃向水中間隨著水流漂遊,魚看見白船板以為是水灘就往船上跳。天亮的時候,漁人從睡夢裏醒來載著收獲搖著船櫓慢悠悠地歸來。
河裏有大船經過時,我們會高興地招手,向船上的陌生人喊,“啊喲呢,你好嗎?” 船上的人也向我們招手,我們知道他們在向我們說話但我們聽不清他們說什麽,估計他們也聽不清我們的招呼,但我們認為彼此都是在說問好的話。
長大成年後,每當遇到不快樂的事情時,隻要可能總會不自覺地來到岸邊靜靜地坐著。身邊楊柳依依,對岸山巒靄靄,湘水毫不厭倦地流著,“嘩…嘩…”地發著和諧的樂音,奇跡般地流也流不盡,如一條帶來至福吉祥的神龍永遠遊曳在家鄉土地上,心裏的煩惱奇跡般地變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父親在世時很喜歡那一遍土地。他說家族原本有一些田地,後來房屋和田地都歸於成立的人民公社時,大多數親人嫌棄農活髒、苦和累,去城裏找事情謀生活了。父親卻不願意離開。他說城市遠離泥土、山和水,他喜歡在田地裏研究怎麽使水稻生長有好收獲。他舍不得離開那片湖畔田地,認為那是種稻穀的好地方。離田地不遠的鳳尾山邊有一棟沒人想要的破舊茅草屋,父親卻很喜歡它。征得人民公社的同意,他肩上挑著一擔家什,母親則一手牽著大哥一手抱著二哥,一起來到茅草屋安住下來。三哥、妹妹和我相繼在茅草屋裏出生成長。從此那兒成為我們永遠的家園,我們的老家。
茅草屋隻有二間房。下雨的時候,我們把能裝水的木桶和盆子放在漏雨的地方,接住漏進的雨水。下大暴雨時,木桶和盆子很快就滿了,雨水根本來不及倒掉,水在屋裏橫流。泥土地麵浸水之後泥濘溜滑。我們在屋裏不小心就摔跤。父親那時歎著氣對我說,“唉,女孩子在農村還是太苦了些。”茅屋後來變成土磚瓦房又變成紅磚瓦房,最後變成了現在的二層水泥樓房,家也在不斷地增大,我們兄妹以及下一輩侄兒侄女們大多在別處安了家,我們回去就說回老家。
小學畢業時,幾乎所有的學生留在小學剛升的初中班學習。父親不聽村人說“女兒是別人家的人,不要浪費錢”的勸阻,即使窮困,堅定地要我去考縣一中。走進縣一中之後,我就開始在離開家鄉的路上越走越遠,直至遠隔千山萬水。
飛機上的服務員報說快要到長沙的時候,中斷了我回憶的思緒。我身邊坐著一對年輕人,他們的鄉音讓我感到親切。想和他們說話,但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後來,女青年在大聲地討論怎麽和同事一起貪汙公款的事情,她說如果她的同事舉報她的話,她就把她所知道的同事的貪汙全部舉報出來,她說她的同事比她貪得多得多。看著他們的麵孔似曾相識,卻又覺得隔著什麽,我又感到陌生了。想起我在他們這個年齡時幾乎身無分文提著沉重的行李遠離家鄉,鼓囊囊的大拖包裏有鐵鍋、飯勺、筷子和理發工具等。我懷著孩子坐兩小時多的車程到郊區人家照看小孩攢學費。先生在實驗室幾乎每晚工作到後半夜,在零下十幾度的風雪夜裏走回家。現在回過頭看,那種種艱苦成為我們一起渡過的寶貴財富。
回家的車經過市中心,到處有在建高樓的鋼筋水泥架,路燈下彌漫著一團團翻騰的迷霧。到達老家已是晚上兩點多,記憶裏門前的幾棵小桂花樹已經長成了大樹。站在茂盛的樹下,感覺像在寒冬過後見到了春暖花開。我深深地吸了口氣,享受著,十多個小時的旅程後又回到了新鮮的空氣裏。我感歎地說,“這空氣多好!”
家人一切都好,隻是母親快九十歲的年紀,頭發全白了,她佝著背,身形變得更瘦更小了,可她每天仍然堅持自己做飯自己洗衣服。哥哥們很勤勞,他們也都是六、七十歲的年紀了,做著現在年輕人不願意做的苦力活,在建樓房的鋼筋架子上抬水泥板,做模工。不管是三十九度高溫的炎熱夏天還是冷得發抖的寒冬,隻要有事情就去做。他們沒有發財的願望,對辛苦攢來的一點點錢很滿足,沒有奢望, 節儉而安靜地過著平常的日子。我擔心他們的身體安全,但也為他們的勤勞感到無比驕傲。
大哥說家鄉現在變化大了,因此從第二天開始領著我在村裏走。我看見大路的井邊有人在抽水裝進放在車上的大塑料桶裏,準備運往別的地方。我於是驚訝地問,“這是做什麽去? 難道這兒的井水特別不同?”大哥轉過身,手指著正在修建的通向北邊一片村落的大路說,“這些水要送到那邊村去,他們那兒因為修這條大路影響了地下水源,水井都幹了,我們家的水井也少水啦。”循著大哥的手望過去,修路的機器在前麵的大路上“轟隆隆”地響著,塵土飛揚彌漫, 黃色的塵霧包裏著那邊的村落,我們的眼睛也似乎沾滿了塵土。
田野路邊到處栽滿了桂花樹。小時候看見一座座小山丘上的樹林被挖掉,用抽水機抽水灌溉成水稻田。後來改革開放,農人們自主耕種,這些需要抽水灌溉維持的水稻田因為成本太高最終被放棄了,荒蕪了。好幾年前因為桂花樹價錢高,村人們就在這些荒廢的田地上種桂花樹。家鄉原本稀少的桂花樹在這幾年間長滿了山丘和路邊。我感歎地說,“大哥,你看這些地方原本是一片山林,卻被開成了水稻田,本來就不合適,所以現在又變成了山林。”大哥對著山丘沉默了一會,想起了什麽似地說,“許多事情都這樣,不能太過,太過了就行不通,這是自然規律。”我驚訝大哥說出這樣樸素的哲學原理,偏過頭看著他黝黑瘦削的麵頰,暗暗感歎普通農人的睿智。
大哥隻有小學文化,他雙手往後背著,手裏握著智能手機,手機裏唱著我不知道的也許是現今最流行的歌曲。我離開家鄉太久了,但從年輕的咿咿啞啞的歌聲裏粗略地聽出了“愛你到永遠”的歌詞。我打趣大哥說,“大哥呀,你也聽流行歌曲啦,變得蠻懂情趣了。”大哥側過身對著我,眼睛裏亮著星星一樣的光。他認真地解釋說,“我隻是在照顧嬸子的時候才開始聽歌,那兩個月裏我一個人白天黑夜守著她,實在太無聊啦。於是才問著著怎麽在手機上聽歌。”
嬸子是村裏的五保戶,眼睛瞎了,本來由村幹部安排人照顧,但大哥說既然是我家嬸子,他就承擔了照顧嬸子重病時的責任。嬸子病逝前癱瘓了,大哥大嫂白天黑夜沒有好好休息過,我感動了。
我們走在通往小學校的路上,一股惡臭從路邊樹林的溪水裏飄出來。我忙捂著鼻子說,“這太臭啦,這條溪水原來多幹淨,我們曾經常在裏麵捉魚,怎麽變成這樣?”
“水質不好,汙染得太厲害了,我幾天前種完菜在這水塘裏洗了一下手,這隻手就紅腫了,癢得很厲害,晚上睡不著覺。” 大哥指著右邊的南塘,喉嚨裏含著些難受地說,同時伸出那隻布滿紅腫斑點的手。南塘裏的水漂著一層綠色的腐化物,水中浮著一棟小屋。我驚訝地問,“小屋怎麽到了水塘裏?”大哥的聲音裏帶著遺憾,“那小屋就是原來塘邊的村醫療所,去年一次大暴雨把它衝垮了。”我說,“以前沒有下過這麽大的雨。”大哥說,“近年來要麽好久不下雨,幹旱得很,要麽就下暴雨。”
小學校的大門前掛著一幅大標語,“金山銀山比不上綠水青山”。我心裏有些安慰了,充滿希望地說,“政府已經在重視這汙染了。”大哥撓著那隻紅腫的手說,“要早重視就好了,不是一天兩天能解決的事情。”
從小學校橫過一片荒蕪的田地來到湘水大堤上,路寬了,原先的泥沙路變成了堅固的水泥路。可湘水泛著泥沙般的黃色,丟棄的塑料瓶和塑料袋堆積在岸口邊的腐草裏,隨著水波顫動。潔淨的沙灘變成了汙泥灘,渾濁的水疲倦地拍打著岸邊,“嗚…嗚…”的聲音仿佛在低低地哭泣,我的心也跟著哀泣。以前在這個季節時,湘水應該是綠悠悠如明鏡般的秋水,有《沁園春-長沙》裏描述的“漫江碧透”作證。
岸邊的楊柳消失了,取代的是從未見過的灌木叢樣的灰葉子樹,像從垃圾裏長出來似的,病怏怏的樣子。大哥說這是從國外引進來的樹。我無限惋惜地說,“外國的樹在這兒長得太難看了,原來的柳樹垂著長長的枝條多好!”
憶起青春年少時在炎熱的日子裏躺在那遍茵茵綠柳裏,修長的柳枝條在眼前風情萬種婆娑起舞,翻飛如魚的柳葉叢中有蟬在清亮不斷地叫著別人不知道的秘密,“已知了.…已知了.…”。河水大漲的時候,垂柳佇立在洪水的漩渦裏,像守護鄉村的神靈擋著水流的衝擊,保護著堤岸。
幾年前的一個夕陽裏,我站在加州風景海岸邊的沙灘上。紅彤彤的圓圓的大太陽如燃燒著火焰在遼闊蔚藍的天邊漸漸落下去,無邊的大海波光粼粼。一條條絢麗奪目的紅光閃閃亮亮,彎彎曲曲,若斷若連,向著漂渺無限的天涯綿延,神奇壯美,世界仿佛隻在那一刻存在。但那時我突然想起了家鄉的河灘,蒼茫無邊的大海讓我感到了迷惘恐慌,而家鄉的河灘永遠溫柔美麗迷人,使我心情平和。可是,我望著眼前的湘水,仿佛湘水已不是家鄉的湘水,家鄉也不像是我的家鄉了。
繼續往南走,一片灰色的高樓群從右前方山林背後顯現出來。大哥指著說,“你看變化多大,高樓多了。” 那裏原是一片小山,山腳邊曾是稻田和蜜蜂飛繞著“嗡嗡”叫的油菜花地。 我有點傷感地說,“真的要建這麽多高樓麽?有這麽多人住麽?”大哥解釋說,“很多人隻是買了樓房,但並沒有住進去,都想著等房價漲了賺錢,因為錢存在銀行不值錢。”我說,“這樣盲目地建和買,有一天樓房也會不值錢。再說樓房太高太多了,人集中,也怕水的環節有問題。”大哥的聲音帶著無奈,“高樓裏的水已經不好了,住在樓裏的女兒回家取井水做吃喝用。”
又過了幾天,大哥、三哥和我一起到湘水港口邊釣魚。我們隻看見小蟲般的魚在遊著。我感到疑惑,問,“以前總能看到很多大魚,怎麽隻看見這麽小的魚呢?” 三哥歎息地說,“現在的捕漁人把電瓶綁在身上在水裏走,凡是走過的地方不管魚的大小都一觸即亡,捕漁人手裏隻拿著網袋撈浮起來的死魚。這麽毒的捕魚方法,別說魚崽子連魚孫子都沒放過呢。所以這樣捕過之後基本沒有稍大的魚了。”
我們在岸邊坐了幾個小時,沒有釣到一條魚。我無限懷念地說,“小時候,春暖四月的夜晚,你們拿著針紮子去田間紮魚,每次看見你們提著活蹦亂跳的魚回來都高興極了。有鯽魚,鯉魚,還有腳魚。那時候的魚味道很好,現在我們吃的魚有一股煤油味。”三哥感慨地說,“那時田野裏到處有魚,現在沒什麽魚啦。因為水質汙染,養殖的魚有一股怪味。”我喃喃自語,“想想能為這做些什麽才好啊。”
一個炎熱的下午,我們坐在桂花樹下閑聊。雖然已經是九月下旬,天氣仍然燥熱難受,但桂花樹象巨大而厚重的華蓋給我們帶來無比舒適的蔭涼,我們如接受著天賜般的保護。微風輕輕地吹著,金黃色的太陽光穿過重重疊疊的樹葉縫隙,在我們身上和麵前的地上落下一團團細碎的亮光,閃閃地跳動著。一群數不清的鳥在屋後的竹林裏唧唧喳喳地叫得很歡樂, 象是在慶賀什麽。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時光,自言自語地說,“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
可沒過多久,屋後傳過來一陣哭聲,我站起身循著聲音走過去,看見鄰居吳秀英身著花布連衣裙,一邊哭罵著她的男人李滿,一邊從一堆破爛磚堆裏撿出磚頭往另一邊壘。我問母親是怎麽回事。母親說,“她和丈夫李滿假離婚了,然後她把她的那部分房子讓鄉政府代拆遷了,得了錢,但還是與李滿住在一起。但因為錢的事常與李滿吵鬧打架,所以她哭。她沒有別的地方住,所以又想用這些拆了的屋子的舊磚砌一間簡陋的房間住。”
侄兒接著母親的話說,“西村陳家因拆遷的錢少了,七十多歲的老婆婆自己吊死啦。”
我奇怪地問,“人為錢死了不值,不管得了多少錢。”
“其實,不是因為她自己得的錢少了,是兒女們埋怨她沒去多要拆遷的錢。”侄兒解釋說。
“稼叔就因拆遷的錢與自己的兒子成仇敵啦。”大哥指著屋前大路邊遠處稼叔家拆成了廢墟的地方說。
“都是因為錢!”二哥感歎地說,“以前的人都不這樣,都是錢把人變壞啦!現在騙子多,通過手機和網路詐騙,還有高利貸。楊小利自己開挖沙子廠攢了幾百萬資產,可她打麻將時借了私人高利貸的錢,借的錢並不多,利息按高利貸滾,已經傾家蕩產還不起債啦。現在百萬的房子賣了,人也躲起來了。”
母親感歎一聲,很自豪地說,“我爺爺一生做善事,從不把錢看得重,修得我們子孫好福氣。我經曆了幾個朝代,總的來說,現在的生活比過去好。人要講良心,不做害人的事情,錢要來得正道,太多也沒有什麽用。現在你們兒女子孫勤勞,吃不完穿不完住得好,讓我享福啦。要是你父親還活著,看到兒女們上了大學,現在都這麽好,他會多高興。他心地善良,過苦日子的時候瘦得身上皮包著骨頭,和李細爺一起坐船去洲上種西瓜,看見李細爺帶的午飯幾乎全是糠殼,他說看著難受,把自己的米飯遞給李細爺吃了。” 母親說起苦日子,就又對我們念叨著那個因疾病加饑餓而早夭的姐姐。“你那個姐姐很漂亮,背上長了個膿包,那時沒錢去看病也沒有飽飯吃,我每天做工回家時,她就把兩隻手伸出來隻叫著‘媽媽,我餓’。她一直很乖巧,從不哭鬧。”母親說完,用衣袖擦著眼睛,聲音啞啞顫顫。
我的眼睛也濕潤了,抬頭看著陽光在蔥鬱的綠葉上亮著一團團金光。我說,“這麽多年母親經曆了多少苦,土改中被劃成低人一等的家庭成份,受盡欺辱,文革中挨批挨鬥。改革開放時,終於可以揚眉吐氣在人麵前抬起頭了,父親卻又突然早逝。後來二哥得病,二嫂病逝,都是母親領著我們兄妹支撐著走過來。錢不會把像母親一樣的人變壞,我們向母親學習。”三哥接著稱讚說,“母親是我們家最有智慧的人!”
離家前的夜晚,我們坐在桂花樹下乘涼。樹枝上已經綴滿了小米粒一樣的嫩黃的花苞,但花還沒有開,沒有醉人的花香,我感到遺憾。 “隻要下一場雨,花就會開了,但你回家的這十幾天裏沒有下一滴雨。”三哥說,“你還走運,你回家的前幾天都是高溫,熱得晚上沒法睡覺。這個時候應該是桂花開的時候了,但就是沒有下雨的緣故。”
二哥小時候用細竹筒做成簡單的笛子吹著玩,現在不吹了,但仍然喜歡笛子音樂。他從手機裏選出笛子獨奏曲《小放牛》,悠揚的笛聲從二哥的手機裏飄出來,在桂花樹下繚繚繞繞。風微微地吹拂著,夜很祥和。
我說,“小時候在晚上乘涼時常聽見有人吹笛子,笛聲遠遠地聽起來很動人。”
“沒有人吹笛子啦,小孩子玩手機遊戲,大人打麻將。那個時候的人大多健康,沒聽見過肥胖症、自閉症的情況。現在村裏有自閉症孩子了,以前沒聽說過這種病,這個世界將來不知道會怎麽樣?”大哥歎息著搓揉著那隻紅腫的手說。停了一會兒,他又憂慮地說。 “這水汙染得太厲害啦,我敷了你從國外帶回家的藥有幾天了,怎麽還沒好呢? 不會好不了吧?”
三哥當過醫生,他安慰大哥說,“手會慢慢好起來,隻是這環境變化不隻是水,還有我們種的養的都有汙染,所以為什麽現在有這麽多人得癌症。”
妹妹也深有感歎地說,“不但地上的變了,天空也不同了。小時候這樣的夜晚,我們在外麵睡在竹床上乘涼數星星,滿天星光的銀河,數也數不完,看到有流星拖著一串白光落下去的時候,我們都會高興地叫起來。現在看不到流星看不到銀河啦。”
我抬起頭,望著灰茫茫的夜空,月亮在屋後的大樟樹上端現出一團模糊的白光。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我因為收到不是所期盼的遠離家鄉的北方大學錄取通知書而非常傷心難過。那時候年輕,想去遠方。那天夜晚,我獨自在屋前田野間的路上徘徊。皎潔的月亮懸在朗朗的深藍色夜空,月光如乳汁流淌在田野路間。遠一點的天空裏有星星像藍寶石閃亮著,如母親說的故事裏的天堂仙女眨著漂亮的眼睛。望不到盡頭的茂盛禾苗上嫋嫋地升騰著薄紗般的輕霧。我默默地說鄉村多美麗,我沒有理由因為不能去遠方而消沉。那個夜晚一直藏在我的心底,常常在它鄉明月夜時站立窗前掏出來比一比,總認為家鄉的明月夜最美。可是,現在的家鄉看不到星星和月亮了。
我歎息地說,“那時候的月亮很亮,天空像藍寶石一樣藍。大樟樹和酸棗樹上常有喜鵲和斑鳩叫,現在沒有看見這些鳥了。你們還記得麽?”
“我有十來年不見喜鵲了,但最近喜鵲好像又回來啦。”三哥有些欣慰地說,“北邊的電線杆上有喜鵲窩,有小喜鵲在裏麵叫。”
“還有大雁,以前秋涼的時候我們會看到一群群的大雁排成人字形,呀呀地叫著往南飛,現在看不到一隻大雁啦。”二哥也感歎地說。
“我們那時候看到的現在著著卻看不到啦。 而且這屋子也留不住了,聽說我們這地方遲早會要拆遷。” 大哥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著著是大哥最珍愛的孫子,他總想把最好的都給他。像千萬普通的樸實農民一樣,大哥有著根深蒂固的家族承傳的傳統觀念,希望我們家世世代代傳承兒孫有福。但麵對世事的變化,大哥衍生出對著著下一代生活的擔憂,因而懷著深深的顧慮而傷感歎息。
“拆遷不好,拆遷了就沒有地種稻種菜了,拿了拆遷的錢玩,不做事,以後錢花完了做什麽咧。”母親憂慮地對我說,“新妹子,趁著還沒有拆遷,你多回來幾次,不知道以後要住到哪個地方,你像你父親,最喜歡這塊地方。”
“知子莫若母。”我感歎,想起父親一生在這遍土地上勤勞辛苦耕耘,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湧了出來。
桂花樹下的夜一下子沉默了。二哥的手機裏卻奏出了我們熟悉的“梁祝”,樂曲如一縷細細的清泉在黑夜裏流淌,如天籟般斷斷續續又極其耐心地訴說著那個古老、蒼涼而美麗的化蝶故事。
三哥突然站起身來,往北邊的那顆大桂花樹走過去,高興地說,“到這兒來,有桂花香啦!”我立即走過去,一股淡淡的刻在年少記憶裏的熟悉的桂花香沁入我的鼻孔。於是,我不停地做著深呼吸,想把桂花香聞得更多更深一些 。每做一次,我就嘖嘖地稱讚,“真香,這是世界上最好的花香!”
母親笑嗬嗬地說,“看你這麽個樣子,不就是桂花香麽?你這是好久沒有回家了的緣故。”
大嫂指著屋前的一排桂花樹說,“花還沒有開呢,等這些樹都開花的時候才真香呢,濃得很! 那時候到處都是桂花香, 很遠都能聞得到。”
三哥補充說,“村北還有一棵兩百年以上的桂花樹,開花的時候很香,明年你回來我們一起去。”
我似乎看到了鄉村處處滿滿地開著嫩黃小花的桂花樹,滿懷期待地說,“好,明年桂花開的時候我回來。”
母親馬上高興地說,“好啊,這個時候最好。冬天太冷,夏天又太熱,春天雨太多時你在家過得不舒適,秋天才是最好的季節。”母親總是為我著想, 我的眼睛又盈滿了淚。
我在天剛亮的時候起程離開家,母親佝著腰身子搖晃著,好像隨時都會摔倒。我用手把母親攬在懷裏,感覺我和母親的位置突然變換了,母親像我的一個孩子,而我卻成了母親。我安慰母親說,“明年這個時候我回來。”母親眼睛裏噙著淚說,“你總是忙,我怕你耽誤事情。” 我指著門前的桂花樹說,“隻為了這桂花香。”
母親淚眼漣漣地望著我,哽咽著說,“你忙就別回來,隻要你在外平安就好。”我低下頭想要抑製住奪眶而出的眼淚,但淚如泉湧,止也止不住地流出來。母親極其想我回家卻又怕難為我。我轉過身對著桂花樹默然流淚。三哥來到我身後,對我說,“你不用掛念母親,有我們在母親身邊呢!”我更哽咽起來。大哥走過來又關切地問,“還有想要帶的東西麽? 你隻管說。今年看不到桂花,明年桂花開時再回來。”我的喉嚨裏始終有一團東西塞著似的,使我說不出話來。
其實,我何嚐隻是為了桂花而約定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