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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航校與浦東塘橋

(2025-09-14 03:19:27) 下一個

 

上海航校和浦東塘橋,原本是兩個毫無關聯的名稱:前者是位於上海市區的一所教育機構,而後者則是上海郊區農村的一個地名。然而,幾十年前的一次意外經曆,卻將它們聯係在了一起,並由此引發了一場不小的誤會。以下便是事情的來龍去脈。

“文革”以前,上海市區東北角落有一所航空工業學校,簡稱上海航校,是一所隸屬於航天部的中等專科學校。這所學校有點像座軍營,每天清早,學校的廣播裏就會響起起床號。隨後,校門外的馬路上便會出現列隊操練的學生隊伍。學校的廣播站每天早中晚三次按時播音,晚上8:00至9:00的新聞聯播節目結束後,總會響起一段熄燈號。除了周末以外,平時很少見到學生們進出學校。在附近的居民眼裏,這所航校多少帶有些軍事化色彩。

航校主樓(網上圖片)

“文革”開始後,航校的廣播站成了政治宣傳的工具,播放的都是語錄歌和“兩報一刊”社論,校內的寧靜也被打破。在社會最動蕩的那段時期,有一天晚上,不知因為什麽原因,在校門前的彰武路上,航校學生與外校來的一群人發生了激烈的械鬥。當時的場景真可謂:隻見黑壓壓的一片人影,耳邊傳來一陣叫喊聲以及金屬器械的碰撞聲……從那以後,航校在附近居民中的形象急劇下滑。

航校位於市區與郊區的交界處,從校門前的彰武路步行十來分鍾才能到達通往市區的公交車站。沿路沒有綠化帶,在炎熱的夏天,走在被太陽光曬軟的柏油馬路上,那滋味可不好受。學校對麵是用竹籬笆圍起的T大學職工宿舍。不知從何時起,籬笆上出現了一個大洞,一些貪圖方便的航校師生開始從洞口穿行,借道職工宿舍區的林蔭小路往返於學校和公交站之間。

時間一長,籬笆上的洞口逐漸變大,來往的人流也日益增多。沿著籬笆,有一條大約一米寬、半米深的小河道,借道者隻需跨一大步便越過河道可進入居民區。每年夏天,河道幹涸時,部分借道者會一隻腳踩入河底,另一隻腳踏上對岸,無需跨大步便可越過河道,輕鬆穿越籬笆。在觀察到這一現象後,居民區的一些小學生想出了一個惡作劇,專門捉弄穿越籬笆的航校師生。他們在沒人注意的情況下,先在河底澆上幾桶水,然後在上麵撒上一些幹土,故意製造出河床幹涸的假象。當借道者一腳踏入河底時,皮鞋立即深陷在爛汙泥中,弄得狼狽不堪。

籬笆內有一片空地,那裏地勢較低,每逢雨天便會積水。穿過這片空地,迎麵是一棟三層樓房的山牆,這裏是宿舍區裏調皮的中學生們碰麵的地方。在這個犄角旮旯處,這幫處在青春期的中學生可以無拘束地議論女孩子,或者策劃些小小的惡作劇。

來這裏的還有幾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屬於老三屆初中生,畢業後進工廠當了小工人。他們有時會在晚上來這裏聚會,邊聊天邊吸煙。在宿舍區內,年輕人吸煙被認為是“流裏流氣”的行為,為家長所不容。為了避開家長的視線,他們選擇了這個隱蔽又不會被人發現的角落,放心地吞雲吐霧,過一口煙癮。

某年初的一個晚上,幾位小青年聚在籬笆牆旁的山牆邊。那一片區域無燈光,他們在黑暗中一邊吸煙,一邊聊天,時不時發出陣陣笑聲。香煙的火光引起了籬笆外“文攻武衛”巡邏民兵的注意。有個巡邏民兵靠近籬笆,用凶狠的語氣質問道:“倷是啥寧?”(滬語:你們是什麽人)年輕人們並不買賬,其中一人不屑一顧答道:“是儂爺叔!”(滬語:是你大爺)這一回答深深地激怒了巡邏戰士,他怒吼道:“有種勿要跑!”(滬語:有膽量的別跑)年輕人也立刻回擊:“有種儂進來!”(滬語:有膽量你進來)沒想到,那個氣急敗壞的民兵真從籬笆的大洞中鑽了進來,猛地就往他們的方向衝去,結果一腳踏進水窪,腳底一打滑,摔了個四仰八叉,而那幾個年輕人早已撒丫子跑得無影無蹤了。

當時,“文攻武衛”民兵出勤時都身著軍大衣,這身“綠皮子”打扮似乎賦予了他們維持治安、抓人甚至打人的特權。那個被戲弄的民兵摔倒在爛泥塘裏,雖然人沒受傷,但軍大衣上卻沾滿了爛汙泥。軍大衣一旦弄髒,洗過後不僅會褪色,而且也無法恢複原本的挺括,這讓他憤怒不已。此後,他便開始伺機報複宿舍區裏的年輕人。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我和發小陳家老五正在山牆邊聊天,忽然間,身邊竄出兩個早已埋伏在暗處的巡邏民兵。為首的那個氣勢洶洶,上來就推搡我們,要求我們隨他們去航校。我們那時都是剛進工廠的學徒工,便警告他們不許動手,但最後還是跟他們去了航校的傳達室。到了他們的地盤後,民兵要求我們自報姓名和工作單位。因為一時無法脫身,我們隻得如實回答了問題。當時覺得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心想他們也奈何不了我們。不一會,民兵叫來航校的一位工作人員 —— 他是我們宿舍區的居民二郎。

二郎是幹部子弟,他父親以前是校黨委的幹部,“文革”期間因受衝擊被靠邊。他母親是大學衛生科的醫務人員,每年夏天遊泳池開放時,她都負責遊泳池的保健工作。二郎從小就在遊泳池裏幫忙管理秩序,空閑時練習遊泳,他的蝶泳技術在宿舍區的孩子們非常出色。他是老三屆的初中生,後來去了西北地區服兵役,複原後分配到航校當鉗工。由於他有部隊的經曆,大家對他都另眼看待。

二郎首先向民兵們確認了我們的身份,然後便開始責備我們,數落我們晚上逗留在山牆那一帶本就不妥,與“文攻武衛”巡邏民兵發生衝突更是錯上加錯。那個年代,年輕人吸煙被視為流氓行為。為了找出“流氓證據”,領頭的民兵將鼻尖湊到我們臉旁,試圖聞出煙味。如果不是被困在傳達室,我真想趁機對他臉上吐一口唾沫。我們身上並沒有煙味,這讓那個民兵多少有些失望,似乎又有些不甘心。但沒證據不能隨意扣留人,於是他便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通帶“冊那”(滬語:我靠)的話,為前幾天摔在泥塘裏弄髒了軍大衣出了一口惡氣後便放我們走了。

第二天,我們前一天晚上在山牆“碰到赤佬”(滬語:撞到渾人)的事傳遍了宿舍區。那幾個比我們年長小青工紛紛稱讚我們頂撞巡邏民兵,同時指責二郎在雙方衝突中偏袒那個家夥,都認為他“阿汙兮兮”(滬語:不仗義),有意討好“文攻武衛”民兵。從那時起,我們都對二郎都愛理不理,即使麵對麵走過也不願主動和他打招呼,而山牆一帶也被視為不祥之地。為了避免被巡邏民兵找麻煩,大家再也不去哪裏聚會了。

後來得知,那晚民兵還給我的工作單位打了電話,編造了我們因躲在黑暗的角落裏抽煙與巡邏民兵發生爭執的假話。接電話的是值夜班的劉調度 —— 一個為人隨和的老好人,在聽完對方告狀掛下電話後,他對在場的夜班工人調侃道:“航校的值班民兵吃飽飯沒事幹了,小青年抽香煙也到單位告狀。”隨後他補充了一句運輸工人中流行的口頭禪:“男人不抽煙,比女人長胡子還難看”。一片哄笑聲中,老劉點起水煙槍,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

發小那邊就沒有那麽幸運了。接電話的是車間負責人。也許由於機器噪聲過大,他將“航校”聽成了“塘橋”。第二天,他在車間裏宣稱“小陳出事體了”(滬語:出事了),還繪聲繪色地說:“小陳昨天夜裏廂在塘橋被‘文攻武衛’搭進去了!”(滬語:抓進去了)接著,他又自言自語道:“夜裏廂跑到塘橋去做啥?跟伊一道咯還有一個人,作興是個女咯?”(滬語:也許是個女的)

塘橋是浦東郊區農村的一個地名,那裏僻靜荒涼。一個小夥子晚上不好好在家休息,卻從市區東北部乘公共汽車到外灘,從那裏乘江輪渡過江,然後再坐郊區長途汽車跑去黑燈瞎火塘橋,確實有點不可思議,而且隨行的還是個女青年,那八成就是幹見不得人的流氓勾當了。發小陳老五被車間負責人的這番看似合理的推理弄得百口莫辯。他長得高高大大,是個翩翩美男子,在此之前,不僅是積極靠攏組織的勞動積極分子,還是不少女青年的追求對象,而子虛烏有的“浦東塘橋”傳聞壞了他的名聲,讓他一時間深感委屈,而不明真相的女青年也開始疏遠他。

據一位與陳家老五在同一單位的發小介紹,這件事對陳家老五的職業前途和感情生活產生了不小的負麵影響。或許,這正是那個心胸狹窄的車間負責人有意打壓年輕員工的一個小伎倆:編造一個“浦東塘橋”的桃色傳聞,這樣既影響了陳老五的仕途——讓他與組織的距離更遠了,也可以讓女青年們都疏遠他——讓陳老五變成一個“王老五”。

從此以後,“浦東塘橋”成了一個與航校相關的調侃專用詞。每當發小們在閑聊中無意提到“航校”“文攻武衛”甚至“二郎”等字眼時,大家會就下意識地附上一句“浦東塘橋”,然後心照不宣地發出一陣歡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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