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出門旅行對我來說不是個新鮮事。我人生第一次離開家人出門旅行是在一九六六年,那年我剛上小學五年級。
那年,世間的一切都開始“史無前例”了,瘋狂與荒誕充斥了周圍的一切,所有的規則和慣例都成了狗屎。學校當然是不上課了,學校的教室被改成了旅館客房,幾張課桌拚起來,就是睡覺的床,用來接待外地串聯來的“紅衛兵”。我們這些不願意呆在家裏看熱鬧的人被組織起來,稱之為“紅小兵”,在學校裏充當接待員的角色,給來“串聯”的人指點吃住的地方。一群半大的孩子,玩心正盛,沒一會就厭煩了這些瑣碎,開始四處作妖鬧鬼。傍晚時分,常常跑到正對著大街的平台上,帶上假麵的“鬼臉”,用手電筒照著,對著街上的過往行人 “群魔亂舞”。小孩們被嚇得四散奔逃,大人們則是一通臭罵,而我們卻是樂此不以。
不久有人到學校告了我們的狀。於是我們被警告禁止再有此類行為,“接待”的工作也被取消了。但是我們這群人的玩心剛剛被勾起來,焉能就此消沉?於是有人提出,既然那些人跑到我們這裏來“串聯”,我們為什麽不能也出去?那時學生出去“串聯”已經成為一種風潮,不但乘車乘船不花錢,到地方吃飯也是白吃白喝,胳膊上的紅袖章就是“通行證”,沒人敢說個“不”字。一時間各地各種公共交通幾乎都被癱瘓。此外,徒步行軍串聯也被視為一種時尚。一隊隊背著背包,打著紅旗的隊伍常見於城市鄉間的大小道路。於是乎有人建議:我們也徒步走到北京去串聯。幾個人心血來潮,當天下午決定,今晚就出發。我急急忙忙跑回家,捆了個自認為可以的背包,和家裏人說了句“我去北京串聯了”就走了。到了學校,人還沒有聚齊,各家的家長已經聞訊跑來,有的好言相勸,有的苦苦哀求,要我們改變主意回去。學校的老師更是使出了“殺手鐧”,“嚴正指出”現在上級已經三令五申要“就地鬧革命”,不要再去串聯,你們這樣做是“偏離了革命的大方向”。但就是這樣,也沒能讓這群混小子改變主意。最後有人說,現在天都要黑了,公交車馬上就要沒了,你們現在走,到天亮也出不了城。不如先回家,明天一早再走。這個理由聽起來很合理,我們於是決定采納此建議,先回家睡一覺,明天早上再走。
需知這樣的“緩兵之計”還是很有效的,第二天集合時,幾個“意誌不堅定者”果然沒再出現。
當天回到家,老媽仍然是喋喋不休勸我“別去了”,但我是充耳不聞。倒是當兵出身的老爸,看我決心已定,也就不再阻攔,轉而開始提出“建設性”的意見。首先他建議讓我把打好的背包扔了。雖然那個背包是按照他教我的方法打得規規整整,但他說是個“樣子貨”。他說出門行軍身上帶的東西關鍵要“簡單,有效”,而不要圖什麽好看。他建議我不要帶被子,說你就去那麽幾天,睡覺就不用那麽講究了。改帶一件“棉猴”(就是帶帽子的棉大衣),白天把它捆起來,套在脖子上,即輕便,又擋風。晚上打開就可以當被子蓋。鞋襪要保持平整,避免打泡。然後又告誡每天走路要有計劃,何時休息,在哪裏“打尖”(吃飯)都要事先考慮好。我雖然還不能全部理解,但是卻從此開始建立了“計劃”和“優化”的概念。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們幾個“意誌堅定”的參與者陸續來到學校集合,算起來好像有十個人。盡管還有家長趕來作“最後一分鍾”的努力阻止,我們還是“義無反顧”地出發了。
說是“步行”,其實基本策略就是能買票上車的就上,能蹭“免費車”的就蹭,實在沒有了再走。這樣,我們就乘市區裏的公交車,下了這個換另一個,一直到了市區邊上,去北京的公路由此開始,我們開始了人生裏的第一次徒步行軍。那時還是“革命大串聯”的高峰時期,公路上各式各樣的行軍隊伍比比皆是,所以我們走起路來並不覺得孤單。有時還真像那麽回事兒似的和毗鄰的隊伍互相拉歌鼓勁,當然這都是從電影裏學來的。但是,走路畢竟是件很枯燥疲勞的事兒。一兩個小時下來,幾個毛頭小子慢慢地打蔫了。看著前麵長長的路,每個人其實心裏都在嘀咕:我們真的就這樣走下去嗎?
就在我們幾個人已經開始沒精打采的時候,一輛馬車慢慢地超過了我們。趕車的是位大爺,看著我們的打扮和疲憊的樣子,知道我們是在幹什麽,就問了一句:“累不累呀?上來我捎你們一段?”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把我們都樂壞了!急忙把身上的行裝卸下來扔上車,忙不迭地爬了上去。於是,一輛馬車,一個趕車的大爺和一群半大小子,熱熱鬧鬧地上了路。這位大爺是個很健談的人,一路上說他的馬,說他的車,說他的村子,還有他的家。具體說了那些,現在早就不記得了。能記得的,就是那幾個小時裏走過的十幾裏路,坐在車上那種悠哉遊哉的感覺,以及路過其他的步行隊伍時飄過來的那些羨慕的眼光。
最後,馬車來到了一個公路和鐵路的交叉口,旁邊是個通向遠處的村莊的土路的路口,大爺要從這裏拐彎了,而我們還要繼續向前走。我們下了車,看著他趕車下了公路,走了好遠,還能見到他回過頭向我們招手。
在那之後的若幹年,我曾經因各種原因乘火車,又無數次地路過那個鐵路和公路的交叉口。每次路過,我都禁不住會望向窗外,看看那條通向遠方村莊的路,好像還能看見那輛消失在遠方的馬車,看看那條似乎越來越窄的公路,好像還能看到當年那群被一股初生牛犢的勇氣所激勵的少年,而我就在其中。更重要的是,過了這個路口就意味著,快到家了!
有了這幾個小時坐馬車的經曆,我們所有人都有了共識,那就是讓“步行”見鬼去吧!我們一定要坐上車!於是,我們開始在路上對過往的車輛招手,甚至手拉手攔在路上,要路過的車帶上我們。采取這種戰術的不止我們一家,身邊其他的行軍隊伍也越來越多地加入這種行動,使得攔在公路上的“阻擊線”也變得越來越強大。以今天的眼光看,此行為無疑屬於“車匪路霸”,可在當年,一群“革命小將”的一句“我們走不動了,帶我們走”的要求,就好像是道“聖旨”,讓人難以拒絕。終於,一輛卡車被我們攔住,司機同意讓我們搭車。我們一群人興高采烈地爬了上去。那些本來素不相識的,來自四麵八方的“革命小將”,因為一次共同的行動都受了益,由此好像真的成了“戰友”,又因為不用再受“徒步行軍”的勞累,心情馬上都輕鬆起來。車廂裏熱鬧非凡,可謂是一路歡聲笑語。再後來,我們這輛車,又不斷地被和我們相似的人,以相似的理由攔下來,於是不斷地有人上車加入我們的隊伍,最後被擠得幾乎沒有站腳之地。直到後來在路上碰到的一件事讓車上的人徹底地安靜了。
卡車開到一個地段停了下來。前麵的路上停著一輛車,旁邊圍著一群人,聽著有人在喊“出事了!”我們的車開始慢慢地移動,從出事的車輛旁邊緩緩地繞了過去,在經過車頭的時候,我們都看到了,前輪下壓著一個人,頭已經碎了,一大片血跡上麵飄著白色的腦漿。。。那個人裝扮和我們差不多,顯然,他也是在試圖做我們前不久剛剛做過的事,隻不過沒有我們幸運,反而撞到了黴運。我相信我們車上的這些人都是第一次麵對死亡,而且還是這麽慘烈。半天沒有人作聲,都是傻愣愣地看著地上的那具沒有頭的屍體,直到我們的車繞過了出事現場又開始向前開了,才開始有人竊竊私語,議論起剛剛看到的事。很顯然,所有的人都被嚇得不輕,氣氛已經遠不像開始時那樣熱烈了。
臨近天黑時,車已經進入北京市郊。在一個路口,司機停下了車,對我們說,他要從這裏拐彎了,前麵不遠就是通縣東火車站,我們可以到那裏乘火車,隻有兩站就可以到北京了。完了還不忘告誡我們:千萬別再攔汽車了,剛才的事你們都看到了吧!我們這群人下了車連連稱是,有人還附和地說:“都看見了,腦漿都出來了!”那活生生的慘劇讓我們這些原本自認為不信鬼神的愣頭青們老實了許多。
天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夾雪,我們一行人開始了這段路程裏最艱苦的一段,在雨中步行著向車站走去。遠遠地我們可以看到車站的燈光,燈光並不明亮,昏黃暗淡,在雨中一閃一閃的,可對我們而言卻有著無比的吸引力,緊一步慢一步地直朝著那個方向奔了過去。在那之後的很多年,每當我看到“萬家燈火”這個詞的時候,總是不禁想起當年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也理解了一個人在黑暗中為什麽對燈光那樣渴望。因為不管前麵是個什麽地方,身處黑暗裏的人都會不自覺地把有光亮的地方當成避風港,而昏黃的燈光更容易讓人把那裏當成家。
通縣東火車站很小,隻有一座站台。那時因為到處都在“大串聯”,車站人員對像我們這樣的人要乘車當成理所當然的事。我們被告知,凡是由此向西的車我們都可以上,因為都是去北京的。不久,一列火車進站,我們上了車。和在陰冷潮濕的站台上相比,車裏燈光明亮,很溫暖。那好像是一趟從東北開來的長途車,周圍乘客的衣著和桌子上還散放著的各色吃喝表明他們在這已經呆了不短的時候了。隻不過,我們還沒來得及多享受一會兒這難得的溫暖和愜意,車就已經停了。
這裏是永定門火車站,我們到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