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底,我隨單位的一個技術考察團到美國考察。這個考察團是和部裏另一個單位合並而成的。任務是考察美國三家短波通信設備生產商,從中選出一家作為產品及技術引進的對象。全團一共十個人,而我是這個團裏唯一的工程師,還要兼翻譯。
我們單位去了一位公司經理,一位設計所所長,電子工業部科技司的一位主管幹部,軍方XX所的一位主管相關項目的軍方代表。此外,因為當時企業沒有直接對外貿易的權利,所以還要有一位當地外貿進出口公司的代表。而另外一個單位的代表組成更為奇芭,除了公司總工程師,設計所長,外經處長,還有一位當地銀行的行長。據稱把他加進來的原因是:引進技術要動用外匯,而外匯要經過銀行,而讓這位行長出國是銀行提供外匯的必要條件。
說起考察,這是當年各公司企業都心知肚明的一件事。如今出門旅遊已經不是個新鮮事。但那個年頭,一輩子沒離開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的大有人在。在有些地方,連跨省市出差都被視為福利。出國考察,更是幾乎所有人都要削尖腦袋往裏擠的事。當初我們單位曾有一款產品是引進組裝的,在向國內用戶介紹推銷時,就有用戶提出:我們可以訂貨,但需要安排到國外廠家考察, 為的是確保產品質量。說的是鄭重其事,還要把這一條正兒八經地寫進合同。聽後無語,用了很強的毅力壓製住了想罵街的衝動。
那時,但凡有一個新項目立項,很多人關心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哪兒引進?能不能出國考察培訓?能去香港,是最低限度。去日本就很不錯了,也是當時最多的。而能去歐美,則是最高境界。
在八十年代,新產品立項要以國外產品為參照,已經是公開的要求。眼光首先高起來的就是作為用戶的軍方。在國內生產廠家還沒有幾家有機會出去的時候,軍方的各部門已經陸續有很多人通過各種方式出去開洋葷了。當時歐美各國極力拉攏中國,也知道中國軍備水平極度落後,急待更新,所以也看準了這頭肥羊要狠宰一刀。對出去的各類代表團的確也提供了不少方便。借此機會,出去的這群老少爺們兒,除了美美地享受了一番資本主義的腐敗之後,也的確多少撈回來點兒東西。
中美雙方在當時大的交易,諸如“黑鷹” 和“和平珍珠”等項目已經人所共知,早就不是秘密了。在通訊設備方麵,對軍方出去的這群人說來,可以說是眼花繚亂。當時歐美各國在通訊設備製造方麵是爭奇鬥豔,各顯神通。總的趨勢都是在從傳統的模擬通訊在向數字化通訊轉變,但技術手段和標準並未統一。在眾多的選擇中如何取舍是件難事。說實話,以當時的國內行業水平,是沒資格依據技術水準來做決定的,因為很多東西根本就不懂,所以也談不上評估。而取舍的依據,往往就是技術之外的東西了。除了引進產品,能不能引進技術,是個重要因素。當然說是技術引進,不過就是“來料組裝”而已。而不便說出來的另外一個因素,就是能不能去“考察”。當時的外商進入大陸,亦有諸多限製,不能直接和國內單位接觸,均要通過中間商,通常就是港商。而香港人對內地當時尚未開葷的土包子們的心理拿捏的很準,知道什麽東西能打動人。在交談的過程中,不經意地提一句,或暗示一下有“考察”這樣的環節,往往會有奇效。
八十年代正是“全民經商”的年代,軍隊各部門都以各種名目成立許多公司,作為對外的“窗口”。而這些“窗口”的功能也真是五花八門。像“保利”這樣倒騰軍火的就不必說了,就是像總參通信兵部這樣的單位也不甘寂寞,在靠翠微路的大院外牆上開了一個口子,裝了個門臉,弄來兩個兵,連軍裝都不脫,就是去了領章帽徽在那兒看門,掃地,招呼客人。當然,能有幾個客人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不過,軍人做買賣,終歸是太難看了些。所以一般 情況下都是穿便衣。而且據說有紀律,會見外商時不準著軍裝。對這些貓膩那些香港人其實都心知肚明。為了賺錢,他們才不管你是什麽人。隻要買賣能成,他們也樂得配合表演。記得有一次,一批通信兵部的人來我們單位談事兒。那時他們剛剛換了85式軍裝,戴大簷帽,扛肩章,一個個穿戴的神氣活現。偏偏那天有一個港商也來我們這兒,就在樓道中走了個對頭。這雙方其實昨天晚上剛剛在酒桌上稱兄道弟的喝過酒,相互熟的很,可這時走了個對麵,相互都視而不見,好像根本不認識,擦肩而過,互不理睬。我們在旁邊看著真是覺得好笑。這共軍和國軍,為了一個共同的掙錢目標,竟然可以配合的如此默契。
這次出去考察的第一家是美國公司Harris。從搭上線,到考察成行,端的是費了一番周折。能看上眼的第一原因當然是貨好。Harris的產品是當時美軍的現役裝備。雖然這現役裝備是不可能賣的,但它的民用版畢竟也是包含了不少相關技術。其次是Harris在引進技術方麵鬆了口。本來Harris就是打算直接賣整機的,對中方要求將整機拆成散件後進口,然後在中國國內再組裝成整機後再賣給用戶的做法感到莫名其妙。就是在今天,國人對這種脫褲子放屁的做法恐怕也很難理解。但是在當時,這卻是幾乎所有以 “引進技術” 為名來倒騰洋貨的公司的標準做法,即所謂的“SKD”散件引進。僅進口整機再賣給用戶,這不算“技術引進”,因為不涉及到生產,也就沒有技術考察一說。將整機拆散,哪怕隻是拆掉外殼,拔去單元間的電纜,分別裝箱運進來,就算是散件 ,引進就會得到政策支持。更重要的是,因為涉及到了後期的組裝生產,所以“技術考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要“考察“的事情一旦定下來,事情就有的忙了。誰領隊去,要照顧哪些衙門,哪些關係必須列入名單,哪些可以忽略,林林總總,一番交易要耗費不少時日。我本來沒有卷入這件事的準備,因為通常這種考察都是“頭頭“們的事。但是組團到最後發現,成員裏都是“領導”,了解具體技術的一個沒有。從進出口公司來的人雖然可以當翻譯,可壓根不懂技術。這樣一旦出去了有涉及到技術方麵的問題,無人可以應付。於是把我拉了進來,而且身兼兩職,應付技術方麵的問題,還要當交流的翻譯。之所以選中我,我想無非是因為我從一開始就參加了這個項目的技術論證過程,有關報告也是我寫的。當時國內尚無有關的技術標準,於是就把美國的軍用標準直接搬了過來,翻譯成中文,就成了自己的軍用標準。這個翻譯的活兒也是我幹的。把我拉進來,好像也合乎邏輯。
當時的出國有很多程序,現在看來頗為好笑,但在當時卻是必須的。其中之一就是“出國教育”。準備出國的這幾個人,要在指定時間由團長帶隊,到上級主管部門去被“教育訓話”。我們是電子工業部直屬單位,但此次訓話卻要到市裏的進出口貿易公司。原因是因為企業沒有進出口權限,“外貿進口”這事歸外貿公司這個衙門管。所以盡管兩個單位互不隸屬,我們這幾位也得乖乖地上門,被“教育”一番。
記得那天接待我們的是個什麽處長,到也算客氣。當時的“教育”內容除了一些基本的在國外的注意事項外,主要的內容是“不要跑”。當時“8964”過後,各種形式出國後不回來的事層出不窮。據說有一個外出團組在機場等回國的航班時,眼見著其中幾個人提著包就走了,後麵的人連聲叫也不回頭搭理。帶隊的人也不敢去追,因為害怕一旦離開剩下的人也跑了。所以後來再出去的團一過海關就把護照都收了集中保管,以免再有人跑。那個處長的談話內容主要也是這些。因為畢竟不是一個單位的,話說得挺客氣,我記得印象最深的一句話就是:“那邊是你的地兒嗎”?意思當然是:既然不是,就別打那邊兒的主意了。
除了這些事情,買機票也是件大事。因為是公務旅行,那時買機票必須要經過指定的旅行社。而且我們也沒有選擇的權利,隻能將要去的地方及出發返回日期告訴他們,然後由他們訂票,怎麽走他們說了算,絕不是今天自己在手機上鼓搗鼓搗就完事這樣簡單。
出發前,為了取機票我專門跑了一趟北京。因為要代理國際機票,所以這個旅行社好像也有了準外商的待遇,辦公室設在一座高檔涉外酒店裏。因為要去幾個地方,中間又要轉機多次,所以機票有厚厚的一本,是手寫的。我得把所有機票的每一頁都看一遍,確認名字,地點,航班,時間都無誤。旅行社的人看我在那裏一頁頁的看得很仔細,以為我是個老出門的行家。其實,我是第一次看到這種聯程機票,那些機場名字和航班號弄的我暈頭轉向,可是費了一番功夫。
我們這一行人,都是第一次出國,免不了一番忙亂。幾分期待,幾分忐忑。終於到了啟程的那一天,我們到了北京,會合上共同組團的另一單位的一組人,登上了赴美的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