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林一號

寡淡的水,加上些許誘因,有了足夠的時間,就變成了酒。
正文

第一次旅行 - 在京城的日子

(2025-11-09 08:44:26) 下一個

 

我們住的那個教室非常大,四周牆邊和中間的地方都放上了草墊子供人睡覺用。整個教室住了大概有四五十人。但即便如此,我們已經很感滿足了,畢竟我們有了個吃飯睡覺的落腳地方。裏麵住的人,除了像我們這樣自行出來的,也有學校組織的。我們的鋪位對麵住了一群好像是山西或者陝西來的孩子,看年齡好像還沒有我們大,由兩個老師帶隊。我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之後,被對過的人大聲說話吵醒了。一個老師在大聲地對這群孩子訓話,好像是準備去什麽地方,在告誡這些孩子在外麵走路,坐公交車應該注意什麽。顯然對他們而言這些事都是第一次。我們在一旁偷偷地譏笑這幫“老坦兒”,笑他們說話的口音,笑他們連坐個公交車都不會。

說是“串聯”,其實對大多數人來說,就是借機遊山玩水。我們轉天在學校裏裝模作樣地轉了一圈,看了看貼的那些大字報,無非是揭露那些當官兒的如何如何。有中央的官兒,也有本學校的官兒,有關於政策路線的大是大非,也有家長裏短,甚至褲襠裏的那些事兒,主打一個聳人聽聞,能掄暈幾個算幾個。這些東西不論看懂看不懂,總的而言,都不在我們這個年齡的人所感興趣的事情之列,一圈轉下來已經沒了興趣。接下來,當然就是找地方玩兒了。那時的北京化工學院的旁邊就是舊城牆,城牆磚大都已經沒了,隻剩下一個高高的土堆橫在那裏,還有成片的荒草古樹,於是這裏就成了我們的遊戲場。幾個半大小子,在這麽個地方都能玩出什麽花樣兒來可想而知。

除了在學校周圍玩,當然也要進城。離學校最近的公交車在和平裏,那裏成了我們外出的第一站。不過,我們都是第一次來北京,北京城裏到底都有什麽一概不知,名勝古跡在哪兒,有什麽值得一遊的也全然不曉。我們通常坐車到了一個看著挺熱鬧的地方就下來,在那裏瞎逛一通拉倒。後來知道我們經常去的那幾個地方大約是在東四一帶。那時的北京城裏街道還很窄小,那一片的街道兩側都是些小小的鋪麵,賣各種雜物。我隻記得一個小小的食品店,裏麵賣“京糕”,也叫“山楂糕”。那東西又酸又甜,托在手裏顫顫呼呼,大冬天的吃上一口,一股涼意裹著酸甜下肚,簡直是妙不可言。自從第一次嚐過之後,我就一發不可收拾,這幾乎成了我每次進城的首要原因:轉一圈下來,然後到這個小店,花一角錢買一塊京糕,吸吸溜溜地吃下肚,那股快意充滿全身,這趟出行就算是圓滿了。

晚上回到駐地,那個大教室就成了所有住在那的人的避風港。白天瘋跑了一天,晚上聚在一起,坐在地鋪上,將白天的所見所聞胡吹亂侃,好不熱鬧。幾十個人住在一個大房間裏,又都是十幾二十來歲的青少年,晚上睡覺會是個什麽場景可想而知。經常是一邊的人已經睡下,而另一邊的人還在侃個沒完,吵得別人不得安生。於是免不了要起衝突。不過那時的人倒也有趣,表達不滿並不打架,不滿意對方行為的人會走到對麵的地鋪旁邊,拿出“紅寶書”,念上一段“最高指示”,比如“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的同誌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雲雲。每到這時,對方就會明白什麽意思了,於是偃旗息鼓,安生睡覺了。不過都是年輕人,有些事是轉頭就忘。有幾次,上次給人家念語錄的人自己卻在高談闊論,忘了旁邊的人已經睡覺,於是也會有人提醒他:“嘿,你忘了那天你給我們念的什麽嗎?”凡此這般,幾乎是每天必不可少的風景線。

現在想來,當時成千上萬的外地人湧入北京,幾乎都是這種無組織的狀態,出現混亂幾乎是必然的事。但給我們的印象是在這一片混亂中還是有著最基本的秩序。能做到這一點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有軍隊的介入。那時的人可能對過往的官吏們已經不感冒了,但對軍人好像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和依賴感。在我們住的地方,有相當多的軍人參加對外來的人管理。我記得經常來我們住的這個教室的是一個很年輕的解放軍,聽口音應該江浙一帶的人,穿的軍裝隻有兩個兜,所以應該還是個戰士,不過我們都叫他“排長”。他斜挎著一個洗的發白的軍用帆布包,上麵繡著“為人民服務”幾個字,這是那個年代的軍人平時的標準打扮。那一年雖然軍隊穿的是65式軍裝,但還是老式的棉布製的,下過水一洗就開始掉色,洗的次數多了,軍裝就幾乎變成黃白色的。這個“排長”的軍裝和挎包都幾乎變白了,說明他是個老兵了。他待人很熱情,總是笑嘻嘻的,這兒的人有了什麽問題困難都去找他解決,好像他是個“上帝”。那時已經是冬天,我是第一次離家在外,整天在外麵瘋玩瘋跑,又不懂得按時吃飯喝水,沒幾天的工夫,嘴唇上就裂開了幾道大口子。疼了就用舌頭舔,沒想到冬天風一吹,幹的更厲害,口子也越來越大,一沾水就痛的鑽心。一天被那個小“排長”看到了,說你這樣怎麽行,我給你找人看看。果然不久他帶來個背著藥箱的女兵。那個女兵的形象和從電影裏看到的一樣,在我們這群孩子眼裏,簡直就是個天使。她看了看我的嘴說,沒什麽事,就是喝水少,太幹燥了。她跟那個“排長”說:我的嘴這些天也這樣,你看我都不敢笑了!我看了看她的嘴,和正常人無異,遠不像我的這樣慘不忍睹。我後來一直想她這麽說是安慰我不用擔心呢,還是女兵對嘴唇有更高的要求?一直不得其解。那個女兵拿出了一小盒凡士林油,在我的嘴唇上抹了一層,然後把那一小盒凡士林遞給我說,你留著每天記得抹點兒,還要多喝水。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個“醫囑”對像我這樣的毛頭小子來說基本等於白說。我後來抹了幾次,但很快就忘在了腦後,不過那個青春靚麗的年輕女兵對著“排長”抱怨說“我都不敢笑了!”的神態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裏。

在北京瘋玩兒了若幹天後,從各個不同的渠道向我們這些外地來的人傳遞了相同的消息:你們應該回家鬧革命,不應繼續呆在這裏了。對我們而言,其實也有類似的想法,就是:該回家了。但問題是有一個問題還沒有解決:我們到北京來的目的之一不是要見“偉大領袖”嗎?現在目的沒達到就打道回府,回去被人問起來怎麽吹牛啊?那一個時期,“偉大領袖”接見“革命小將”的事情已經安排了好幾次,而且一次比一次規模大,所以我們這些還沒有被“接見”的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我們也會有同樣的機會,不等到這一天,絕不回家!

好像是我們的願望得到了感知,很快就得到了回應。一天早上,大概還隻有三四點鍾,我們被人從夢中喊醒,看到是那個年輕的排長,站著屋子中間大聲宣布:偉大領袖今天要接見我們!一句話讓所有的人睡意全無,全屋立刻爆發出一片歡呼聲。我們被告知馬上到另一間教室領東西,然後到外麵集合。我們匆匆地跑到那個階梯教室,一排排的座椅,每個上麵都放了兩個蘋果和一包餅幹,這就是我們的早午飯了。我們拿著這些東西跑到外麵,上了指定的大客車出發了。

待車停下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們下車後發現街道兩側已經停滿了各式的車,街道上擠滿了人,都在向一個方向走。我們隨著人流向前走,在經過一個類似城牆上的門洞之後,視野豁然開朗,這時才發現,我們已經到了長安街的邊上。我們在北京瘋玩兒了多日,從來沒到過這裏,但是這個地方以前在電影裏看過多次,可以一眼就認出來。我們被帶到人民大會堂北門一帶的路邊列隊,排成數排坐在路邊,開始了等待。

向長安街東西兩個方向望去,席地而坐的等待人群隊伍望不到頭,可謂是人山人海。沒有人告訴我們要等到什麽時候, 我們先是規規矩矩地坐著,後來開始前後左右交頭接耳,先是竊竊私語,後來就大聲說笑,再後來就拿出帶著的餅幹蘋果大嚼起來。我們沒有表,看不到時間,不知道等了多久,估計三四個小時總是有了。東西吃光了,窮極無聊,就開始借口上廁所四處瞎逛了。我也借機出去,在周圍轉了幾圈,看到在一顆樹下,圍著幾個穿軍大衣的軍人,地上放著一台步話機,就是電影裏王成背著的那種。可能這兒是個指揮所之類的地方。正在閑逛之際,廣播喇叭裏開始放 “東方紅” ,這個信號所有人都聽明白了。原本還算規整的隊伍頓時亂成一團,前排的人站了起來,迫使後麵的人也站了起來,結果是什麽也看不見。這種情形下,我再想回到原來的隊伍裏已經不可能,情急之下,看到附近一根路燈柱子的墩子上麵已經趴了幾個人,於是不管不顧地抓住上麵的一個人衣服也爬了上去。在這個位置可以大致看到長安街的街道,這時我才理解,我們實際離街道中心還有相當一段距離。我遠遠地看到幾輛綠色的吉普車飛快地由東向西駛過,上麵的人其實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人影。具體是什麽人,基本要靠想象。

從人群開始騷動到車隊駛過,前後不過一分鍾的時間。過後,好像現場所有的人都如釋重負,不少人開始興奮的歡呼,互相祝賀。一個穿軍裝的女軍人還在那裏鼓掌,看到我從旁邊走過,興奮地問了我一句“看到了嗎?”我敷衍地點了點頭,其實是多少有點兒失落,因為說實話,我也說不清看見了什麽。對當時的幾乎所有人,來北京的目的就是今天的這個機會,參加了,回去就有了吹牛的資本,至於你看到了誰,沒人在乎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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