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很遙遠,離開家的路也同樣遙遠。
我的家鄉在長江上遊,烏江和長江的交匯處,似乎是一個很偏遠的小城。二十世紀初的時候還是沒有高速公路,沒有火車,更沒有距離家近的飛機場。出遠門的第一交通工具通常是船,就是走水路。於是就有了我一次次上大學的三天行程。
是的,整整三天。順著浩浩蕩蕩的長江從上遊一直到下遊,穿過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三峽大河穀,進入羊腸九彎的荊江,然後才一路開闊起來,掠過無數文人騷客詩詞中的洞庭和鄱陽大湖,在快到南京的時候,才在安徽的安慶下船,上岸乘車到大學所在的合肥。三天,從雄偉壯觀的大巴山穀到風景秀麗的江漢平原,從聞聲不見人的曲折江道與處處聞漁唱的寬闊大河,大半個中國的風景,或者說江景,就在船的欄杆外隔著波濤慢慢的展開。有人說長江就像是當代中國的血脈,把不同的文化串成了中國的文明。一次兩次三次…..七次的行程把這些不同的長江水浸到我的身體裏,成為生命中揮卻不去的一部分。
第一次上大學是父親陪我一起去的,也是唯一的一次。八月盛夏的驕陽肆無忌憚的撒在頭頂上。這個季節是長江上難得的少霧無雲的季節。大江中的鐵皮輪船雖然是半泡在江水中的,卻在特別強烈的陽光下曬得十分的炙熱,就像火爐上的煎鍋一般。我卻似乎感覺不了這樣的溫度,心中十分地冰涼。因為沒有考上理想中的學校,理想被現實生硬的打磨,那樣的感受就像用三九的冰塊去摩擦這三伏的陽光,極痛又無能為力。
那個時候的客船上是沒有空調的,差不多8個人或者其實是8家人擠在並不寬敞的船艙裏。艙裏有好幾位去不同的城市上大學的新生,大家似乎都對前麵的路並不明了,不知道前麵等待著什麽:我們都是家族裏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沒有人可以參考。
船穿行在巨大深壑的峽穀中,常常我一個人倚在倉外欄杆上,望著這些並不陌生的山岩。他們就像家鄉的那些石壁陡穀,隻是放大了若幹倍。船艱難的行川江中。水流很急,這隻幾千砘5層高的船很多時候也不能很好控製自己的方向,隻能順著水勢,膽戰心驚地從一個漩渦衝向另外一個漩渦。明晃晃的天空中,幾隻鷹在高高的空中盤旋,似乎也沒有什麽方向和目標。突然船上響起了音樂和解說,這是船過神女峰的保留節目--雖然這隻是一艘普通的客船而不是三峽遊輪,可是每次過神女峰的時候都是會有這樣的節目。對神女峰並不陌生的我一眼就認出了那位矗立在巨石旁邊嬌小的“神女”。很多年前和我四叔跟船的時候就已經和她擦肩而過,隻是這次她似乎越發的孤獨,一個人無助地站在驕陽下無奈地耗盡青春。
這是一個小小的世界,在船上居然碰見兩位同去一個大學報到的同年。他們兩位高中便是同學,所以結伴而行並沒有家長陪同。似乎他們也有那麽一點點的迷惘,但是看著他們喝著清淡的便宜啤酒,卻是十分的開心,放鬆和享受。
船從葛洲壩的船閘降下來的時候,就像進入到一個波瀾不驚的湖泊裏麵,再也沒有急流也沒有起伏,隻是在水麵上輕輕地滑過,慢慢地和江水一起平靜地流向下遊。船每到一站片刻停留的時候,就有好多“一葉扁舟”從四周飛快地靠過來,就像這艘船是一塊巨大吸鐵石一樣,這些小船就被吸住貼在我們的船上。原來是靠水吃水的小商販在販賣各種各樣的零食飲料啤酒。那些以此謀生的小販身手敏捷,要麽是用竹竿把塑料袋送到幾層樓高的顧客手中,要麽是翻上翻下在小船與大船之間跳躍穿梭。有的小船裏販買小小的銀色的魚幹,滿滿的一盤曬在船上,遠處望去跟周圍白茫茫的水連成一片,穿行其中的小販也似乎變成了其中的點點白光。平原大江,江水越來越看不到邊,遠處的天和水在夏日的陽光中沒有盡頭。也許離開了大山,才能看得更遠。
一次次上學的行程把我帶到終點,走進校園的時候,才發現這裏才是我的起點。慢慢的我發現這是一個多麽有趣的地方,這裏才是我的理想。生活總是給人驚喜,就像在三峽河穀裏麵隻有轉過下一個回水的灣,才能讓人難以忘懷的風景。
五年,七次乘船從長江順流而下,從盛夏到寒冬,從家鄉到學校,從19歲到24歲。大學裏最後一次乘船上學的時候,是離開中國前最後一次過三峽走長江。這時的三峽是真正的三峽,即將成為湖泊之前的最後的三峽。那幾天下了點雨,有一點點的霧氣,把峽穀裏的青翠特別顯得濃烈。帶著第一次乘船的大學好友,走到船頂天台賞景的時候,我們碰見一位老人帶著他兩位生在海外在長在海外的兩位孫女也在觀景。當我幫他們的合影按下快門的時候,沒有想到是,十幾年之後的我也是帶生在海外長在海外的兩個可愛女兒們能再一次從長江順流而下見識這條我的母親河。
202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