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國,心裏都有隱隱的難受。不知道是因為期待中的重逢總是不夠,還是因為預期的離別太快。說是回家,回到家鄉,卻總有一種回不到家的感覺。也許是回不去的家鄉,所以才稱作故鄉。試圖尋找記憶中的家鄉,總是意猶未盡,迷失在鬥轉星移的時空中。
離開故鄉幾十年,回去的次數,一隻手的指頭都數得過來。出國的時候,自己就像一塊肉被從軀幹上硬生生地撕扯下來。那些斷裂的地方,似乎從未愈合過,似乎仍然在尋找軀幹,想要被接上,即使被時間的塵土埋在深處。每次回國,都要回家鄉去尋找那些曾經走過的地方,似乎找到它們,創口就能被一點點粘上去,讓我再成為這個軀幹的一部分。地方名字,都能找到,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可是走到這些地方,麵目全非,並不是當年的情形,一切似乎又都變了。
長江邊小時候的沙灘石壩早已沉入三峽平湖的水裏。江邊山下,出生就住在那裏一直長大到中學的廠早已不複存在,地名還在, 但整個山都被扒掉桑田變滄海變成了個集裝箱碼頭。啟蒙的小學在那個山頭上還屹立著,因為人口下降,今年起也不再招生,名號和編製被取消了。曾經待過六年的中學倒是還在, 但是二十多年前就因三峽搬遷另址重建,與我們沒有什麽關係了。長江北岸的北山坪仍在,從小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山的輪廓沒有變, 但仔細看也是一改當年荒山的景象長滿了花了大價錢人工栽植的植被。山頂上內戰時候的戰壕不見了, 修了步道和公園, 還有移民安置房和沒有人使用的高爾夫球場。
長江水流不再湍急,就像年輕時候的激情到成年後的平靜。水在夏季仍然濁黃。還有沒變的,就是白鶴梁上一千多年積累下來的刻在堅硬的岩石上的題刻。不用等到冬天水枯,也不再有冬天的水枯。隻需要在白鶴梁博物館,乘著自動扶梯用兩三分鍾緩緩下降一百多米,進入漆黑的江底下,透過厚厚的舷窗,就能看到像老朋友一樣熟悉的地方。
那是曾經充滿記憶的地方。這個窮鄉僻壤,不少人對傳統文化的興趣就是從這裏啟蒙的。小時候快過年,枯水的時候,“石魚出水兆豐年”。花一兩元錢就可以搭冬天無魚可捕的漁船,嗞噶嗞噶的從江岸搖過去。冬天霧蒙蒙的,遠處的山水天地總是混濁在一起似乎是盤古當年就沒分得開一樣。 離開岸遠了,小城裏的噪音慢慢被江水流動的聲音所替代。誰知道在這個喧鬧的地方, 江心居然這麽安寧。船槳濺起點點江水打在臉上。小時候,和父母一起流連於石梁上,或是在梁上石墩上跳來跳去;高中時,和幾位要好的同學在晚自習前溜到上麵散心看風景。黃庭堅 “元符庚辰涪翁來” 題刻,蒙古大軍征伐入川時刻下的蒙文, 光緒七年的“中流砥柱” 題刻……那些曆史軼事和實證,把這個小小的窮鄉僻壤,融入了曆史中,讓我隱隱的感到,這個地方似乎是與這個世界還是有連結,並不僅僅是那個既還不通火車,也還沒有高速公路,出門隻能坐一夜船才能到大城市的小地方。手沾上冬天並不那麽冰涼的江水,描摹著那些幾百上千年堅硬的痕跡,似乎是打開了通向過去和未來的門。
現在它似乎一點都沒有變。靜靜地躺在江底,泡在淨化而永遠不流動江水裏。微弱光線,那熟悉的一個個字和一條條石墩從那個“保護”他們的巨大硬殼裏望著我,無奈的眼睛充滿了歲月的痕跡。它們就靜靜地躺在那裏沒有了浪花和漁歌的陪伴。硬殼是一個膠囊, 把時間和它們凝固在一起。看著他們就像在夢裏一樣不真實. 可惜的是我們在這個膠囊的泡泡外麵, 過去那麽近,卻不能觸摸。我們像江水一樣,慢慢的平靜的仍然流向遠方.
站在江邊的因為三峽而修的大壩上看江水流來的方向2003年和2024年
看江水流走的方向2003年和2024年
永遠的白鶴梁1992年和現在
中流砥柱和可見不可觸摸的今天
江邊小城2003年和現在
不變的堅持來自於東方,是東方堅持落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