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他去世已經一個月了。
他是我父親的四個兄弟之一,比我爸爸小十五六歲,排行老四。除了第二位夭折之外,他年紀最小,卻在成年以後最先過世,還不到六十歲。去年六月回國,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候,幺爸還是那麽高高瘦瘦,就像記憶中一直以來的模樣。
小時候,每年春節從城裏回鄉下老家,記得每次下車後都要走好久,從丘陵山間的較平的壩上一直走到半山腰的老宅。有時候走公路,有時候抄小路。很小的時候,就是隻比我大十幾歲的幺爸,背著我上上下下爬坡過坎。後來再大一些,幺爸攢錢買了自行車,便騎車帶著我,從高高的坡上飛快地衝下大路,很拉風。小小年紀的我,覺得自行車很高,而幺爸坐在上麵,就顯得更高大了。
去年聚會時,幺爸咳嗽已經十分厲害,但他不願去看,就像大多數沒有或很少醫保的自謀職業者一樣總是硬撐著。直到去年十月份實在拖不下去了,才發現已經是肺癌晚期,當時的預後並不樂觀。
幺爸是一個木匠。初中畢業後,他就不願意再讀書了。當時已經工作的爸爸,本來想盡辦法讓他繼續上學,但最終沒辦法,隻能給他置辦了一套木工工具,讓他去拜師學藝。當時他和幺爺爺家的兒子一起拜師學藝,成了木匠。我特別喜歡看他們做木工。每次在老家,我都搬個小板凳坐在院子裏癡癡地看著。那時候木工的活兒,都是從最基本的原料做起,從原木到家具,全靠手工,沒有電動工具。他們從山上伐來鬆柏,去掉樹皮後,兩個人合力把原木鋸成板材。巨大的鋸子在兩人之間來回拉扯,木屑滿天飛舞,院子裏彌漫著鬆柏木料的芳香。然後把木板紮起來壓住烘烤數天,去掉水分,才能作為木工的板材。
我七八歲上小學時,幺爸給我做了第一個寫作業用的小方桌和椅子。我守在他旁邊,看他一點點把木板裁好尺寸,再用鑿子鑿出榫頭,塗上膠水,連接在一起,最後刷上一層清漆。寒假結束時,幺爸把桌子和我們一起送回了家。我很喜歡這個小桌子,在我還沒長高的好多年裏,我都是在上麵寫作業、背書,甚至吃早飯。從小看著木匠的手工活,我的手也跟著發癢,後來我也成了一個Handyman。
記得幺爸結婚的時候,我看上了他新婚用的一條一尺高的條凳。十分精致,表麵的黑漆鋥亮光滑,可以當鏡子照。我十分喜歡,抱著了就不願意放手,甚至連睡覺也要躺在上麵。他們就隻好讓我把那個凳子帶走了。後來幺爸的婚姻不幸福,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為帶走了那個凳子。
二十年前國內房地產興起,手工家具不再流行,幺爸改做新房裝修的木工,生意不少,酬勞也不低。這些辛辛苦苦的錢,都是他一個小時一個小時靠勞力掙下來的。現在想想,這個肺癌和這些工作應該有很大關係。高粉塵、各種化學藥品,又沒有勞動保護措施;再加上他抽煙不少,每一項都是負麵影響。
今年初,就在他肺癌治療過程中比較樂觀的時候,又發生了一件更讓他傷心的事。他的兒子,我的堂弟,為了闖出一番事業,在外麵承包工程,想賺大錢。他勤勞肯幹,但缺少知識和經驗,吃了大虧。他貸款擴張車隊,接了不少工程。也許在十幾年前,中國萬億經濟刺激、房地產野蠻發展的時候,這樣沒問題。但這兩年大環境很糟糕,流動性不足,他卻不顧一切擴張,結果做完的工程收不到款,資金鏈斷掉。他也不懂得分割個人財產和公司財產來進行風險隔離,不僅借了不少親戚朋友的錢,連幺爸給他買的、親手裝修的房子,也被法院沒收拍賣了。
記得小時候回老家過年,年後初二初三時就要做“親”或者“青”,就是長條白紙的裝飾掛件。我們會到老屋山前山後,給逝去的高祖、先祖等墳上掛上,以示記念。當年幺爸年輕精幹,總是他帶著我們在樹林草叢荊棘間穿來穿去,尋找那些已經被茂密植被掩蓋的墓碑。兩年前,經曆完covid好不容易回國的我去老家給爺爺燒香,也是一個電話,他開著車帶著我們去看爺爺的新墳。還不到兩年,他就同樣埋到了老家老屋背後山梁的那片土地裏,和先人同歸一處。
那片土地,是他生出來的地方,也是他吃的糧食生長的地方。如今他亦變成了那片土地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