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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與內傷 ——讀王艾小說《深淵》

(2024-02-17 08:08:04) 下一個

文革與內傷 ——讀王艾小說《深淵》

作者:徐友漁
小說《深淵》講述了一個可怕的故事,一個關於人性沉淪和喪失的故事。

書中的男主人公秦新強跑到妻子韓苒在讀的大學,對著她的同學大吵大鬧,指控她作風敗壞、移情別戀;他還向學校當局揭發韓苒隱瞞自己已婚的事實,靠說謊混進大學。在韓苒被學校開除之後,秦新強毫不手軟,繼續追擊,他寫信給韓苒的父母、姐姐,挑撥韓苒與他們的關係,使得失去學籍,返回原籍的韓苒不被親人收留,煢煢孑立、孤苦一人,精神上備受折磨,痛不欲生。

秦新強為什麽對自己的妻子那麽狠,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其實,他們原本是一對恩愛夫妻,韓苒是在秦新強艱苦奮鬥的時候認識他的。那時是文革末期的至暗時刻,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貧乏到了極點,純潔、美麗的姑娘韓苒遇上了民間思想者秦新強,對這個抱著救國救民理想發奮苦讀,立誌著書立說的青年產生了崇拜之感,愛慕之情。韓苒不顧父母的勸阻,離家出走,與秦新強結婚。兩人居住在秦新強簡陋的工人宿舍中,相濡以沫、相互激勵,既是患難夫妻,也是誌同道合的戰友。

這樣的夫妻怎麽會反目成仇?一句話,秦新強認為韓苒背叛了兩人的共同理想,也背叛了自己。他要讓背叛者受到懲罰、嚐到苦果,於是他進行了一係列無所不用其極的報複。他認為,每一次報複都是正義的,每一次懲罰都是韓苒罪有應得。

他們的理想是什麽?秦新強說,是探索真理、救國救民,為此,他們要準備著書立說;為此,他們應該過斯巴達式的生活,即摒棄日常欲念和兒女情長的不平凡生活,過最高尚的精神生活。有一次看電影,韓苒被影片中男女主人公愛情的曲折起伏感動而落淚,這立刻引起了秦新強的嚴厲斥責和警告。他說,被這樣庸俗的電影感動是危險的,這顯示了她的內心世界有多麽空虛和無聊。“你對不起我,對不起我們的理想!我問你:你是真的向往那樣的生活嗎?那你現在就可以離開!”

韓苒幾乎被這樣的疾風暴雨式的訓斥擊倒,她不停地解釋,在哭泣中哀求和發誓,好不容易才得到秦新強的原諒。

但是,這種情況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韓苒經常不經意地流露出的興趣和喜好引起秦新強的暴怒,然後以韓苒的解釋、哭泣、哀求、發誓平息。比如有一次,當秦新強聽到韓苒和她的一個朋友議論她們共同認識的一個男孩子嗓音好之後,秦新強大聲指責說:“你就太無聊了嘛!一個有精神追求的人是不會議論這種低級趣味的話題的!這雖然看似一件小事,但它暴露了你內心深處真正感興趣的東西是什麽!”

隨著時間的流逝,秦新強越來越覺察到他與韓苒在天性上的差異。盡管兩人有共同的理想,盡管韓苒崇拜他,對他百依百順,但韓苒性情中展現出來的一些東西,卻是秦新強所缺少或排斥的。比如對世俗生活的關注——例如對朋友衣著打扮或容貌的評論,又如對自然景色的欣賞和著迷——例如對田野中昆蟲的追蹤觀察,對天空出現彩虹的驚歎。而秦新強則心無旁騖,全神貫注於自己的目標和事業。他心中經常掠過一絲不安與驚恐,生怕他們被庸俗無聊的生活同化。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韓苒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國家的新形勢,校園的新環境,課堂上和書本中獲得的新知識,使韓苒的眼界大開,自信心大大提升,精神麵貌為之一變。她學習成績優異,集體活動積極,贏得了同學的稱讚和老師的喜愛。

從前,她總是認為秦新強不會錯,要說誰有錯,那隻能是她。每當秦新強教訓她,而她覺得自己並無錯誤時,麵對他那壓倒一切的口氣,她最後還是承認是自己錯了。而當他表示原諒之後,她還會產生感激之情。但是現在,在她認為自己並沒有錯的時候,她會堅持認定自己是正確的,而且還敢於大膽進行反駁,這是以前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韓苒意識到了自己的變化,她下決心不再委屈自己,當秦新強再要對自己進行無理的指責和蠻橫的管製時,她再也不哭泣解釋、哀求發誓,她要說出自己的想法,讓他知道自己變了並且他也應該改變。

但是,在秦新強那裏,並沒有出現韓苒所期望的變化,他認為韓苒欺騙了他,背叛了他。他不甘心最後落得被韓苒拋棄的下場,他要先發製人、主動出擊、無情報複,於是出現了他去大學大鬧,到韓苒父母家進行威脅的場麵。

小說並沒有明確交代韓苒和秦新強離婚後的最終結局,不過這一點並不重要。我們需要探討的是,如何理解秦新強這個人,他當初對韓苒的愛和後來的敵視與仇恨,他原來的理想主義、為國為民的誌向和後來表現出來的無情與瘋狂。由於前後對比過於強烈,人格分裂極度誇張,可能有人會問:真有像秦新強那樣的人嗎?

可以肯定地回答:現實生活中,像秦新強那樣的人確實有。當然,作為小說的主人公,秦新強是一種反麵角色的典型,像他那樣最後喪失人性,作惡到觸目驚心地步的人,的確是少之又少。但是,這種人是一個大類人群中的極少數,描述、還原、剖析這個大類人群的人生軌跡,是一件相當重要和有意義的工作。小說《深淵》涉及到了這個話題,並用細致的觀察和精準的語言應答和鋪陳了這個話題,這就使得這部作品除了它自身的藝術價值之外,還有一種難得的思想史的價值。

秦新強走上思想者的道路在一代青年中具有普遍的意義。毛澤東發動的文化大革命使千萬青年卷入鬥爭的浪潮,他們奮不顧身地為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而鬥爭,浪費了青春,甚至犧牲了生命。最終,作為一代人,他們程度不等地經曆了從幻滅到覺醒的過程。促使他們走向醒悟之路的因素大致是:第一,文革中權鬥的黑暗與殘酷使年輕人純真的心靈無法承受;第二,林彪事件是個天大的政治笑話,導致革命神話破產;第三,上山下鄉目睹貧窮與落後使得年輕人對於中國的製度和政策發生根本懷疑。與這個醒悟過程相伴隨的是遍及全國的青年讀書活動,他們千方百計,通過各種途徑找尋文革中的禁書,尤其是西方思想家的哲學、曆史等社會科學著作,刻苦閱讀,力圖從中找到中國出現政治悲劇的原因和重返人類文明康莊大道的路徑。在這場讀書運動中,各地讀冒出了一些民間思想者,他們苦讀飽學、見解不凡,獲得周圍人們的敬重和讚譽。

秦新強就是在這個讀書熱潮中顯示了自己的誌向、決心和毅力,被親友和同事視為優秀突出、鶴立雞群,受到了他們的欽佩,而且贏得了年輕姑娘韓苒的崇拜與愛慕。他雖然身居陋室,生活清貧,但心懷壯誌,對日常事務不屑一顧,期盼終有一天,以他的著作和學說一鳴驚人。

但是,毛澤東的去世給秦新強帶來了未曾預料到的巨大改變。他苦苦思索出來的一些道理,以前是那麽的異端和可怕,現在卻可以在官方的報紙、雜誌、廣播裏公開談論;理想不再有危險,但也變得不再有需要;沒有人要他去探索真理,沒有人要他去拯救。更要命的是,幾個崇拜他的小兄弟,陸續考上大學,告別車間昂然遠去,他也嚐試補習中學的功課去考大學,但驚訝地發現,他這顆鑽研黑格爾的聰明大腦,居然應付不了小兒科似的中學教本。他還發現,他所鄙夷不屑的庸俗生活,人們過得津津有味,他所拒斥的穿著打扮,大家熱衷得很。

麵臨新的變局,秦新強開始是感到失落,後來是感到絕望。他在新世界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當傷痛變為敵意和仇恨時,他把打擊的矛頭對準了韓苒。

這裏可以順帶說一說當年投身於讀書活動,實行自我教育和自我啟蒙的其他人。

顯而易見,不是每個人,也不是大多數人,可以永遠保持在讀書、思考、探索的狀態。當年讀書活動的參與者在文革結束、社會日漸回歸正常之後,也回到了日常人的生活。但是,青年時代那段難忘的讀書歲月在他們身上打上了長久的印記。比起其他人,他們的生活態度更為積極,批判意識更為強烈;他們進入大學、考取研究生、出國留學的比例高於其他人群。雖然不再一門心思考慮中國的未來和前途,但他們對國事更為關心,對政策中左的傾向更為警惕。在大約30來年的時間內,他們是中國社會的骨幹和中間力量。

當年讀書活動的參與者中,有少數人繼續在讀書-思考-探索的路上前進。但是,這條路是充滿艱辛和曲折的。如果說有少數成功者,那麽可以說就有更多的迷路者或失敗者。有一些思想者一直沒有放棄探索,但由於種種局限,他們的思路一直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革命”這個理論軌道上前行,在中國實行以市場化為導向的經濟體製改革之後,他們認為毛澤東的反對資產階級複辟的路線確實有先見之明。他們在艱難困苦、備受打壓的條件下堅持學習和言說,其精神可以說很難得,但由於方向迷失,他們愈益處於被邊緣化和出局的狀態。

在思想探索的路上一直走得目標明確、步履堅實的人物不多,這裏可以舉兩人為例,一位是經濟學家楊小凱,一位是中國民主運動的理論家胡平。雖然他們兩人從上世紀80年代起就在美國生活、學習、研究和觀察,這大大開闊了他們的眼界,但可以說他們的啟蒙是在國內、在文革中就完成了。楊小凱得益於前輩高人、獄友,外號“舵手”的劉鳳祥的指點(見楊著《牛鬼蛇神錄》);胡平得益於廣泛和深入地閱讀西方哲學社會科學著作。他們的著述及其影響表明,盡管思想探索的道路異常崎嶇,淘汰率極高,但還是有極少數人在思想文化上修成正果。到後來,隨著大批青年到西方國家留學,隨著大量的西方哲學社會科學著作在中國翻譯出版,思考和探索的道路不再像以前那麽艱辛曲折。對於中國人而言,難題早已不是發現真理,而是堅持真理的問題。

可以設想,如果本書的主人公秦新強的故事還有下文,那他一定不會成為他所說的“著書立說、探索真理、救國救民”的思想者。他的結局有兩種可能,一是成為思想探索之路的落荒者,落入世俗和平庸的窠臼;二是成為冒充思想家的野狐禪,用一些不知所雲的胡言亂語來糊弄人。

秦新強的精神氣質和性格特征由文化大革命的整體氛圍形塑而成,他的人性扭曲和文革中扭曲的政治文化是相對應的。

文革把毛澤東提倡的鬥爭哲學置於壓倒一切的地位。文革前,廣大青少年就熟知毛澤東的座右銘:“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文革中,毛澤東新添了最高指示:“鬥則進,不鬥則退;不鬥則修,不鬥則垮。”秦新強是這種鬥爭哲學的忠實信徒,他鬥爭韓苒,從她的告饒和悔過中得到滿足與樂趣;他與韓苒的大學鬥,進退有據,戰略戰術機動靈活;他與韓苒的父母鬥,把膽小怕事的老人嚇個半死。作為鬥爭哲學產物的秦新強,在曆史翻過文革這一頁之後,隻是感到茫然。

文革中,廣大青少年沉浸在一種誇張的、虛幻的理想主義之中,這種理想主義以毛澤東的號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為指導,以“解放全人類”為目標;這種理想主義要求人們一心一意幹革命,容不得一點個人利益、個人欲念和個人喜好。秦新強身體力行這種實為禁欲主義的所謂理想主義,他自己過著苦行憎般的生活,也要求韓苒過苦行憎般的生活。韓苒從舅舅那裏得到一條漂亮的連衣裙,他不讓穿;韓苒不經意間議論朋友的穿著打扮,他大發雷霆。文革結束之後,中國人開始有了一點點低層次的物質享受,但秦新強卻感到格格不入。

文革中,中國人上上下下彌漫著一種被圍困心理,或者說,患上了一種被迫害妄想症。以毛澤東為首的中共高層,認定中國被帝國主義、修正主義和各國反動派包圍,這些反動勢力圖謀扼殺中國。在下層,人們普遍認為階級鬥爭尖銳複雜,壞蛋就在自己身邊,隨時圖謀不軌,他們養成了以懷疑和提防的心態看待他人,總是以敵意來猜度他人的動機。秦新強就是具有這種心態的典型,他懷疑韓苒上了大學之後會變心,懷疑韓苒的父母、同學、老師會想盡辦法欺騙他,懷疑韓苒因為漂亮而受人引誘從而背叛他。總之,他被種種臆想的威脅折磨,於是想出種種折磨人的辦法來報複。

秦新強的變態心理和變態人格,源於文化大革命的非人環境,源於文革前和文革中的革命宣傳和意識形態。秦新強由於心胸狹隘、眼界狹窄,看不到這一點,而韓苒通過學習和自己的反思,想明白了問題之所在。關於這一點,作者作了精辟的闡釋,並通過韓苒的話把這一點說出來:他們把路走錯了!由於家庭遭遇,秦新強和她在巨大的恐懼和憤怒中長大。盡管他們勇敢地挺身反抗黑暗,但他們被別人做下的惡荼毒戕害,讓別人做下的惡在他們心中生根發芽。別人做下的惡猶如一堵牆,阻擋住了陽光,使他們的心裏不僅積滿了仇恨,而且還積滿了絕望。他們雖然真心地希望著書立說、有所作為,但卻故步自封、排斥異己;他們雖然滿腔熱情地想要去探索真理、救國救民,但卻總是把人都往最壞處想,總是用最陰暗、惡毒的念頭去揣度和猜測別人。他們想要反抗命運、追求理想卻始終不能有所作為,因為他們是用恨在愛,用絕望在希望!

就個人而言,文革把秦新強這樣的人變成了精神上的畸形人,就整體而言,文革使全民族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創傷和道德損傷,這是一種內傷或暗傷,它不像文革中因為武鬥或關牛棚造成的傷害那麽直觀和明顯,初淺的觀察覺察不到這種創傷,但從當今中國人中間廣泛彌散的戾氣、猜忌和敵意來看,中國還沒有完全走出文革的陰影。

我希望,我們可以靠反思來治愈和消除創傷,而不是靠時光的流逝來淡化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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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艾:《深淵》。 博登書屋 紐約(Bouden House,New York) 2024年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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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自“縱覽中國”:https://www.chinainperspective.com/default.php?id=785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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