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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外雙橡園

(2023-02-05 14:04:21) 下一個
(作者盧蜀萍,寫於2003年12月3日)

1948 年,心理學家B. F. Skinner在二戰的廢墟上構造了一個理想國。在這個國度,人們共享財產,共同撫養孩子。他們相親相愛,互不競爭、不嫉妒、不憎恨,心中沒有憤怒。這是一個歡樂的大家庭,永遠不會有戰爭。斯金納把這個國家的製度和日常的生活細節栩栩如生地記述在他那本著名的小說Walden Two中。

1967年,在越戰帶來的困惑中,八個年輕人選擇離開混濁的傳統社會,來到弗吉尼亞州的一個荒郊野嶺,決心用自己的熱情和雙手建立一個現實中的Walden Two。

這是一個偉大的實驗。

而今,三十六年過去了,這個“理想國”怎麽樣了呢?我懷著無限的好奇和兩個朋友於今年9月來到這裏。

我們在飄著毛毛雨的傍晚時分找到了雙橡園。它位於華盛頓特區西南邊的Blue Ridge山脈腳下,占地465公頃。泥濘的道路,老舊的房舍,一排奶牛棚,一片長著玉米、西紅柿、蘆筍、土豆、辣椒的莊稼地,深處是濃密的山林。一看就知道必是雙橡園無疑。

等了不多久,大槐樹下走來一個細高個子、長發飄飄、腰上圍著一條長裙的小夥子。他是負責接待的“藍天”,眉清目秀、動作輕盈、臉上始終帶著微笑。藍天說晚飯剛開始,接下來有舞會。“你們就跟我來吧。”

我們在食堂裏見到了其他幾十號成員。大多數在三、四十歲上下。這個村裏現有大人85位,小孩子15位。

我們和他們一起排隊領飯。藍天說,這裏的飯菜都是有機的,來自他們自己的莊稼地。他們自己還做豆腐吃。

在排隊時,有一個女子推著一筐剛消完毒、還冒著熱氣的餐具從廚房出來。她的上身什麽都沒穿。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以前我們是禁止裸體的,但是今年特別熱,所以我們允許裸上身,”藍天說。我周圍掃視過去,果真還有更多topless的。

因為正趕上他們一年一度的全國大會,從全國各地來了兩百多人,有類似的社區來交流經驗的;也有將要成立如此社區而來取經的。 全國約有一千多個這樣的社區,他們稱自己是Intentional Community,指一群有共同目標的人結社而居。在歐洲也有類似的社區,甚至也有一個Walden Two模式的。其中有各種各樣的目標,從集體分享財產到隻在一起吃吃飯而已,不一而同。據我後來的觀察和了解,雙橡園非常類似我們那時的人民公社。不妨稱它為雙橡園公社吧。

飯後是拍賣活動和節目表演。最精彩的是耍火燭。隻見幾支火燭在漆黑的夜空中飛舞、追逐,伴隨著時而激烈高亢、時而舒緩低沉的鼓聲,感覺就象是在遠古年代的一個祭神儀式上。

最後是舞會。那天的確有點熱,有些女子陸陸續續脫掉上衣。我先解開上衣扣子,後來索性也把上衣和胸罩扔到一邊。這樣一來,我和她們的距離一下近了很多。社員哈維娜過來和我說話。我們原來計劃找一個汽車旅館過夜,這場無拘無束的舞一跳,都不願離開。哈維娜覺察出我們的心情,就和藍天把我們安排在村裏的一個活動室。

圖:雙橡園舞會

我們住的活動室是一座兩層木板樓的一部分,這座樓的名字叫“大寨”,就是“農業學大寨”¨裏的那個大寨。此樓建於1970年代初,可以推測當時村民對毛澤東時期中國的崇拜。但是現在一些年輕的村民已經不知道“大寨”是個什麽東西。

大寨樓經過多年的雨淋日曬,原來沒上漆的木板已經變成棕黑色。二樓是幾個單身的宿舍,一樓是他們用電腦做圖書索引和織吊床的工場。活動室是一邊延伸出來的。

圖:我在大寨樓前

我去上廁所,隻見馬桶上方寫著:If it's yellow, let it be mellow.  If it's brown, let it go down。 意思是,如果是尿,就別管;如果是屎,就衝走。原來這是為了節約水資源。更絕的是,在水箱上有一個小洗手池,你放水衝的時候,水先從水箱上方的水管流出來,再流入水箱。也就是,水先用來洗了手,才用來衝大便。

浴室是共用的,用了一條布簾子擋著,這簾子已經破了,掛在那裏就跟沒掛一樣。我開始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但想想這裏的人既然不換新簾子,想必並不在乎裸體,所以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晚上起來上廁所,迎麵碰上一個男村民正從裏麵出來,他倒是穿了一件T衫,可是下麵一絲不掛,好在我也是見過一些世麵的人,並沒有因此驚叫起來。

*           *            *

第二天,全國大會接著開,另外還有參觀雙橡園的活動。帶領參觀的是“和平”和“鳳凰”。鳳凰是個二十出頭、充滿活力的姑娘,鳳凰不是她的本名。她象大多數投奔雙橡園的村民一樣,為了新的有意義的生活而取了一個有意義的名字。

和平與藍天差不多一樣高,都在一米九以上,也是頎長的身材、長發飄飄。有人說和平是這裏的精神領袖。他長著一雙敏銳的眼睛,看人的時候神情專注。比起藍天來,他顯得過於嚴肅了一些,他幾乎不笑。看起來,鳳凰對他頗為仰慕。和平帶我們參觀了他們的工場、食堂、宿舍和遊樂場所,講述了雙橡園的情況。

這些年來,雙橡園主要的產業是製造吊床(它是全美第二大吊床生產廠家)和給圖書編索引。近年,增加了豆腐加工業和草藥種植業。

圖:雙橡園的吊床工場

雙橡園一直努力遵守Walden Two的模式。

斯金納在Walden Two中描述,每人平均每天工作4小時,自由選擇工種,沒有有閑階級,沒有失業。通過分享資源、拒絕消費主義,大家都過著低成本但高水準的生活。采用“工分製”,每人都做同樣份量的勞動,不僅對社會作出了貢獻,也滿足了個人的成就感。集體決定怎樣使用所得。領導和下級是合作關係,人人平等。

在雙橡園沒有失業一說,大家都有活幹。除了上述的那些為公社賺錢的活以外,還有洗衣服、燒飯、洗碗、收發信件、看孩子、去城裏(為公社和社員們)跑雜,教其他社員電腦技術或其它課程,去學校介紹雙橡園經驗,為雙橡園著書立傳……細分起來,有數百種。社員自由選擇他們喜歡幹的活,隻需事先在工作列單上登記,除了洗碗。因為人們都不願洗碗,所以這個活是強迫每人輪流做。多數人喜歡每天從事不一樣的勞動,挑戰性的、輕鬆的、體力的、腦力的、紮堆的、單個的輪著來。

雙橡園采取的“工分製”,就象斯金納描述的一樣,一年做滿要求的工分後,其餘的時間自由支配。很簡單,不論工種大小,幹滿一個小時算一個工分。這裏沒有打卡一說。每人幹了幾個小時,自己說了算。一個社員解釋這種信任體係說:“你的‘老板’又不是什麽財大氣粗的跨國公司,而是你每天晚上一起吃飯的朋友,怎麽好意思作假呢?”每個社員每年有三個星期的假期。如果想要更長的假期,那麽平常就多幹活。有的人攢了很多假期,他隨便什麽時候用都可以。另外,生了病可以照樣拿工分,老年人應做的工分酌情減少。

圖:我在采訪和平

斯金納說,理想社會的勞動製度不是靠減少工作人員,而是利用高科技減少每人工作的時間。在Walden Two 中,每個人一年做滿1200個工分就夠了。這一點,雙橡園還沒有做到,他們平均每星期要做滿42個工分,相當於42個小時的勞動。雖然這聽起來好象很多,但是社員們並不覺得過分。因為這些工作中包括的看孩子、燒飯、打掃衛生、洗衣服、割草等事在別的地方是下了班的“業餘”時間裏反正也得做的。

在Walden Two 中,孩子是集體撫養的,他們被斯金納設計的行為科學手段(reinforcement強化)嚴格訓練為一個個具有優良品質的人。強化就是,每當正麵的行為出現時,就給予獎賞。反之,當負麵的行為出現時,就置之不理或懲罰。但這個方法最終在雙橡園沒有行得通。現在,雙橡園的學齡孩子大多數到外麵的學校上學,接受的是美國傳統社會的教育。斯金納在Walden Two中規定的一夫一妻製,也沒有在雙橡園得到貫徹。雙橡園以自己特有的open-minded接納所有的性愛和婚姻組合。如和平的家裏,就有三女兩男五個成人之間的性愛關係。

雙橡園的住房是分配的,一個人一間宿舍。一個小樓裏大約四、五個宿舍,室友們共用衛生間和起居室。衣服也是集體擁有,分門別類放在一個閣樓裏。需要新衣服就去挑,髒了就扔到洗衣房裏。鳳凰說很喜歡這樣,因為選擇非常多。

由於提倡低消費,雙橡園和Walden Two一樣,幾乎沒有汙染和垃圾。Recycle的種類居然有18種。“我們這裏recycle是全國做得最好的,真正被當成垃圾扔掉的東西很少,”和平驕傲地介紹。聯想起廁所的用水方法,他們這種節約自然能源的做法令我歎服。

社員們不能夠私人擁有奢侈品,如汽車。他們集體擁有各類汽車大約二十輛,如果用車隻需事先登記,而車輛的管理人員盡量讓大家car pool。和平說,這樣做一是為了消除物質欲,二是為了減少能源的消耗和汙染。

雙橡園的文化生活挺豐富,這些社員大多多才多藝,時不時地搞一台話劇或音樂會,還有陶藝展覽、繪畫展覽等等。他們有一個大電視機,但隻放錄像帶,不收直播電視,因為他們不願意受主流媒體的幹擾。他們可以隨便上英特網。

但不是所有人都在雙橡園堅守下來,當初的八位“元老”中現在隻剩下Kat這個老太太。和平說,多數人是因為感情問題而走的,比如和外麵的人談上戀愛了,而那個外麵的人不願意住在雙橡園。有些人因為懷念都市的繁囂而離開。於是雙橡園會選擇一些排隊申請加入的人來補充。據和平說,每個社員在雙橡園平均會住上7年半。

他們給參觀者提了個問題:“如果你不想住在雙橡園,會是什麽原因?”大多數的回答是這個地方偏遠。我和另一個來自紐約的姑娘都覺得,如果離紐約近,我們一定會加入。可是主流媒體不宣傳這種帶有共產主義嫌疑的社區生活方式,不然,該會有更多的雙橡園。

圖:公社社員開大會

*           *            *

和平是個理想主義者和老革命家。他是康乃爾大學的工程兼經濟學碩士,來自波士頓郊區的一個富綽的家庭,父親是成功的建築師,母親是將軍的女兒,弟弟是個搖滾樂歌星。他早年在東歐開展反核武器運動。他在葉利欽之前就在俄國的坦克上作過演說,他幫助過喇嘛逃離西藏,他的足跡還留在了動亂的巴拿馬、尼加拉瓜等地。對自己的國家持批評態度的他認為The Untied Snakes才是美國US的代名詞。七年前,他和女友哈維娜來參觀雙橡園,誰知這一來就住下了,並致力於推進集體主義社區的活動。他經常被邀請到學校講演。後來,他的前女友“歡樂”和阿尼薩也先後來參加他們。再後來,阿尼薩和藍天相愛,藍天也加入到他們的大家庭。

“我們大家都想有個孩子,歡樂已經過了生育期,阿尼薩身體不好,我們就決定讓哈維娜懷孕,”和平說。

哈維娜體態勻稱、結實而性感,有一對豐滿的奶子,性格開朗熱情,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傳說中的大地母親。

哈維娜、和平與來自新西蘭的阿尼薩在歐洲共同“戰鬥”時曾結成三人行,後來阿尼薩在德國不幸落入魔掌,遭到輪奸,險些喪命。阿尼薩帶著極大的心理創傷不辭而別,獨自遠行去療傷。多年以後,阿尼薩應哈維娜與和平之邀來到雙橡園的時候,她又是個充滿勇氣的女人,以很大的熱情追求新的生活。

阿尼薩纖細、恬靜,高她一個多頭、比她小十歲的藍天舉手投足之間體現出對她的百般疼愛。他們象所有熱戀中的情人,毫不忌諱地當眾表達對互相的愛意。

他們這個大家庭中,歡樂(Joy)54歲;和平(Paxus)46歲,哈維娜(Hawina)39歲,阿尼薩(Annisa)31歲, 藍天(Sky)21歲。他們共同的孩子威利(Willie)剛滿18個月。

圖:和平一家子

和平坐在露天長凳上講述他家史的時候,阿尼薩和藍天正在旁邊的臨時帳篷裏主持一個討論會,哈維娜在幫助準備大家的晚飯,歡樂在逗小威利玩。和平提倡多角愛,他認為克林頓因為和萊溫斯基的關係而被彈劾很荒唐。

我問和平:“威利的生父是誰?你,還是藍天?”

“我們不想知道,”和平回答。“他是我們大家的兒子,我對他負一輩子的責任。”

後來,藍天也以同樣的答案回答了我的問題。

在共產主義的鼻祖之一恩格斯的設想中,到了人類社會的最高境界,婚姻將解體。那時,人們不但共財產,而且共夫妻、共子孫。

難道他們之間就不嫉妒嗎?和平說,當然會有,但他們都很自覺地克服了,因為他們知道這是毀壞人類和平的根源。一切的占有欲,無論物質的還是情感的,都是擋在通向幸福之路的絆腳石。

圖:雙橡園的年輕人

可惜,有這樣覺悟的人很少。鳳凰愛慕和平,他們曾一起在雙橡園山林中的get-away cabin中相處過一個星期。但是鳳凰說她接受不了多角性愛,那種嫉妒讓她發瘋,所以她沒有成為和平一家的第七個成員。

和平一家六口計劃明年春天到歐洲度假半年,可以想象那將是怎樣逍遙的神仙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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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雙橡園的人們對這個地方幾乎都有著難解難分的情結。藍天的父母出生在雙橡園,但是藍天兩歲時,他們全家搬去了加州。不過,每年他們都回來探望雙橡園,就象這是他們的家園。藍天每次離別雙橡園時,都感受到一種濃濃的離愁別緒。他所到的任何一個地方,包括他在加州的hometown,沒有哪一處象雙橡園一樣,這裏所有的人都認識他,都待他象親人。

“對我來說,這是個真正的家,”藍天說。

四年前,正在加州大學上學的藍天離開學校到各地旅行,半年後,他感覺疲憊了,很想找個歇息地。他想起了雙橡園,“我要回家。”於是他就來了。

“如果沒有人間的溫暖,即使再富有,也可能是最窮的。”藍天說。

圖:藍天在生火

斯金納的理念是,隻有經濟上平等,消除了競爭的需要,才能創造人際間的和睦。這一點在雙橡園非常鮮明。雙橡園的人情溫暖遠勝於其它貧富懸殊的地方。

藍天不是唯一的回到雙橡園的第二代、第三代。

但雙橡園還不是烏托邦。這是資格最輕的藍天和資格最老的Kat等社員都承認的。畢竟社員們都不是經過斯金納設想的行為科學訓練手法訓練出來的純良人類。人類也畢竟不是實驗室裏的耗子或狗,行為可以被簡單地強化。人類擁有的聰明的大腦、複雜的情感以及那21克重的靈魂,使人類成為自身難以操縱的非常動物。

社員們對雙橡園有的抱怨無非也都是和人本身有關:“有些人不重視這個社區的建設,開會都不來”,“有人幹活偷懶”,“有些人喜歡控製別人”……

圖:我在采訪社員

那天全國經驗交流會結束後,大家圍成一個圈子,手拉著手唱起這首歌:

We shall overcome

We shall overcome

We shall overcome some day

Oh, deep in my heart

I do believe

We shall overcome some day

我們定會克服

我們定會克服

有一天我們定會克服

啊,在我的心底

我堅信

有一天我們定會克服

夜深了,我們往住處走。剛下完雨,可以說伸手不見五指。我們看不見道,都站在那裏不敢挪步。藍天過來了,說“我帶你們回去”。我緊緊抓著他的大手,緊跟著他的大步。

“你怎麽知道這是路?”我好奇地問。

“往天上看,有路的地方林子稀疏,比較亮。”他說。

我有些崇拜地朝他望去。

*           *            *

第三日清晨,我們告別雙橡園。象一般的山村清晨一樣,空中有些水氣。有些早起的人已經在工場幹活了。一個年輕人坐在院子裏的繩椅上看書。我問他:“你喜歡這裏嗎?”“當然,”他和藹地微笑道,“這裏沒有壓力,很輕鬆。”和平剛巧從小路上過來。我們和他依依不舍地話別,我說我還會再來。

我們的車子拐出了土路,明天我們又要為種種永遠滿足不了的世俗欲望而疲於奔命。我情不自禁回頭看了一眼,心裏感激雙橡園的存在。

從柏拉圖到摩爾(Thomas More),再到斯金納,有多少人構想過理想國或烏托邦。也有很多失敗的經驗。蘇聯、東歐、中國曾試圖走過的共產主義道路就是其中的例子。可是雙橡園的人們並沒有放棄,他們吸取前人的教訓,把這個試驗繼續下去。斯金納也曾從雙橡園的試驗中發現有些他的設想不現實,他承認如果發現問題,可以經過集體討論加以修正。雙橡園公社的可貴之處在於他們在經濟上的集體公有製的同時,在政治上采取了真正意義的民主體製,他們的幾乎所有決定,不論大小,全部集體投票表決。比較ironic的是,斯金納構想得以徹底實現須依賴的最根本的科學手段--強化培養純良新人類(真正的烏托邦寄托在新一代身上)--就是被集體表決否掉的。理由很簡單,大多數社員認為這違背人道。

不論如何,雙橡園在人口和資源上都越來越壯大。我祝福雙橡園,你們既然知道看天走路,興許也能發現那條通向烏托邦的道路,if there is one。

*雙橡園接待訪客參觀,詳情見網址www.twinoak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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