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中一塵
................................................................................................................................
III. 清朝的滿漢關係：民族隔離與不平等
宇中一塵
關於滿漢關係，中美學術界有兩個非常精辟的說法，一個是清末民初的學者孟森，他是近代第一個係統研究八旗製度的曆史學家，他認為八旗是“國中之國”，這就是說，八旗是清帝國中一個獨立的軍事、行政組織。另一個是美國曆史學家Edward Rhodes, 他認為滿漢關係”Separate and Unequal”。 兩者雖然文字不同，著眼點也不同，一個強調八旗製度，一個側重民族關係，但二者都從不同側麵指出了滿漢問題的嚴重性： 八旗組織在清帝國是一個高度獨立的體係，作為一個軍事組織，和綠營（漢人軍隊）並立。作為管理旗人的行政機構，它的上級主管部門是“八旗都統衙門”，和主管漢人的六部平行，都直接接受皇帝管理。在這個製度設計下，旗人和漢人實行民族隔離，並且地位不平等。
在說明滿漢問題之前，必須指出，滿漢問題隻是清帝國眾多民族關係中的一種。清朝建立了類似金字塔的結構，滿人處於頂端，之下分別是蒙古人、漢人，再往下是藏人、回回（伊斯蘭各民族，包括維吾爾人），苗人（南方多個民族統稱），番子（藏人），類似於元朝的民族不平等製度。
民族隔離
包括三個方麵：身份劃分上的不同，居住的隔離，和通婚的限製。
身份差異
漢人被界定為“民人”，和“旗人”相對。需要注意的是，民人專指漢人，不是廣義的“民間人士”。如上所述，其他各個民族還有各自的稱謂。在清代官方文書中，旗民、滿漢、旗漢等說法往往混用。滿清統治者創造出“民人”的說法，可能是希望降低民族對立思想。
旗人是世襲軍人階層，不能從事其他經濟活動。這裏需要注意的是，漢人當中也有軍人（綠營），而且也是世襲製，但是地位不如八旗。
滿漢身份差異帶來了以下一係列不平等，由於篇幅所限，點到為止。
居住隔離
滿清入關後，在戰略要地建立了一係列“駐防”，後來隨著帝國版圖擴大，又陸續在少數民族地區建立了一些駐防。到清末，全國共有大約90個駐防。
駐防有兩個基本功能：軍事和生活。所有的旗人（包括婦女兒童）都必須居住在這裏，漢人俗稱滿城。
滿城和漢人城市的相對位置有三種基本情況。第一、遠離漢人居住地，這在偏遠地區比較常見。第二，在漢人城鎮附近。第三，在漢城內部。不管哪種情況，滿城都有城牆和漢人區域隔開，雙方不能擅自進入對方居住地。
最大的、也是最特殊的“駐防”是北京，全國大約一半旗人居住於此。1644年入關時，朝廷命令漢人遷居外城，內城隻有旗人可以居住。居住在皇城周圍的，則是最信賴的滿州八旗中的上三旗。清朝中期以後，居住限製有所鬆動。
為了控製滿人和滿城，朝廷出台了一係列措施。1，每三年進行一次男子人口普查，並且比較各次結果，防止漢人混入八旗。2，禁止旗人領養漢人兒童。3，如果滿人需要離開滿城（例如奔喪），他們出發前必須獲得批準，到達目的地後，需要到當地八旗機構備案，返回後再報告。4，每年還檢查旗人居住情況，是否擅自搬家。中國第一曆史檔案館保留了大量相關資料，可以查閱。
在全國範圍來看，由於滿人需要漢人商販提供生活物資，這些商販需要進入滿城。他們必須獲得許可，早上滿城城門開放時進入，晚上關門前離開。
實際生活中，少數漢族商販由於生意上的需要，向旗人租賃房屋、甚至私下買賣，是存在的。尤其是在清末的北京，大量的旗人和漢人長期生活在同一個城市的不同區域，難免存在一定程度的交流。但是必須指出，旗人、漢人之間買賣房屋是違法的，因此交易是秘密的，也就是“紅白契”。正式的契約寫在紅紙上，官府承認。非正式的契約寫在白紙上，不被官府承認。
通婚限製
清朝法律鼓勵旗人之間通婚，限製滿漢通婚。旗人結婚，必須把雙方姓名、所在八旗組織，家庭情況層層上報，最後報告給八旗都統衙門。
法律允許漢人女性嫁給滿族男性，但是漢人男子不能娶滿人女子，除非皇帝批準。中國傳統社會中，女性地位低下，有時甚至被當作財產買賣。因此，旗人可以娶漢女、漢人不能娶旗女的單向規定，是不平等的做法。
漢女嫁旗人，有兩個常見問題。第一，嫁給旗人的漢人女性，大多做妾。第二，某些旗人女性，大齡還未出嫁，隻能啃老。而女性不能領取“錢糧”，造成原本平窮的旗人家庭更加貧窮，詳細情況見下。
民族不平等
不平等表現在三個方麵方麵。
經濟
旗人不能從事農工商業，生活來源靠國家發放的“錢糧”。軍人按照等級，每月領到一定數額的銀子和糧食，供養家庭。旗人收入不需要納稅，而且不用承擔徭役。
在漢人看來，這不公平：漢人勞動所得，需要納稅，旗人不從事生產，不勞而獲，卻能從國家拿到錢糧，而且婚喪嫁娶還能領到額外補貼。
為了保證旗人生活，朝廷規定“旗民不交產”，就是說，漢人不能購買旗人房屋、土地。
另外，滿人王公貴族大多通過隱蔽方式（類似現代白手套），從事工商業，獲得巨額財富。
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十八世紀中期後，“八旗生計”開始遇到困難。根本原因是，旗人人口自然繁衍增加，而軍人名額有限，所以能夠當兵領取錢糧的人，在旗人總人口中比例越來越少。朝廷想出多種辦法，比如養育兵，就是給男童一定錢糧，還有讓漢軍離開八旗，但是都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到了清末，貧窮旗人相當普遍。當然，漢人貧困問題也很嚴重。
雖說有些人經濟上貧窮，旗人仍然是一個特權集團，因此有些漢人希望嫁給旗人，或者把孩子過繼給旗人。
政治
這裏側重講述官僚機構的設置以及官吏選撥的途徑，這兩個方麵使得旗人做官比漢人容易，從而確保旗人控製帝國的官僚機構。
首先，所有政府機構的職位都對旗人開放，而漢人卻不能進入某些機構，例如理藩院。
其次，滿漢都可以進入的機構中，滿缺（職位）比漢缺多，雖然名義上“滿漢參半”。
第三，絕大多數機構中的筆帖式（秘書）職位，都由旗人擔任，漢人無緣。
從科舉考試途徑來說，滿人也非常有利。
首先，旗人、漢人分開考試，各自有錄取名額，看起來似乎公平，實際上旗人僅占帝國總人口的很小比例（1%-2%），而漢人占人口90%以上，因此，漢人錄取的比例很低。
其次，滿州會試，隻對滿人開放，漢人不能參加。
第三，麵向滿州的“翻譯”考試，簡單的滿漢翻譯，選拔筆帖式。漢人不能參加。
第四，王公貴族子弟可以通過“承蔭”的方式，無需考試而進入官僚機構。而清朝貴族都是滿人。
最後，滿漢官員任職時間長短不同。漢人官員父母死後，原則上需要守孝三年，一共六年。這來源於儒家孝道，也是官製規定。這段空檔期對官員的職業生涯影響很大，影響升遷。旗人官員不受影響。
表麵看起來，守孝與否是兩個民族的文化傳統不同，實際上反映了滿清統治政策的靈活性和殘酷性。按照儒家思想，漢人不能剃發，為什麽滿清推行“留發不留頭”政策、屠殺大批漢人？強迫漢人采用滿人發型服飾，同時又允許保持儒家某些傳統，可以說是雙重標準。為什麽采用雙重標準？采用滿人發型服飾，是臣服的外在標誌。而儒家思想中的孝道，對滿清統治不構成威脅，甚至可以削弱漢人官員在官僚體製中的影響，因此特意保留。
如果說政治上的不平等還相對隱蔽，那麽法律上的不平等則是公開的、巨大的。
法律
法律方麵的差異，表現在幾個方麵。
首先，旗人、漢人有不同的管轄機構。旗人違法，漢人地方官無權管轄，隻有八旗官員才能審理。類似於清末西方國家在中國的治外法權(extraterritoriality)
其次，朝廷製定了一整套製度，規定了旗人實際處罰比宣判的處罰輕。例如，按律應當徒刑一年，實際上隻接受20天的處罰，美其名曰“折枷”。刑期每增加一年，“折枷”增加五天。再來，按律應當流刑二千裏，實際處罰也是折算成50天，而不是流放到邊遠地區。注意，這是法律規定的特權，不屬於貪贓枉法。
第三，旗人原則上沒有死刑，除非“悖逆”。也就是說，旗人殺死漢人，法律上不會得到死刑，實際處罰也非常輕（見上）。
第四，滿漢分別關押，不能關在一個牢房裏，也就是監獄裏的民族隔離。
第五，旗人接受審判時，不需要對官員下跪。而普通漢人需要下跪，隻有獲得了秀才以上稱號的人，才可以不跪。也就是說，隻有一定社會地位的漢人才享受這項特權，而旗人普遍享受這個權利。
小結
民族政策是清朝統治政策的一部分，涉及到多個方麵。有些學者聲稱，“明承清製”，這顯然忽略了清朝的民族政策對漢人多方麵的歧視，這種歧視是明朝沒有的。在更廣泛的意義上，作為一個多民族的大帝國，清朝在多個民族地區采取了多種政策。而明朝的統治地區相對較小，對少數民族地區的影響也較小，政策也和清朝有明顯區別。
另一方麵，清朝皇帝們反複聲稱，平等對待滿漢兩個民族（滿漢一體），實際上，民族隔離和不平等始終存在，漢人也多次反抗，但都無法改變。甲午戰爭後，帝國風雨飄搖，朝廷、漢人保皇派、革命黨都意識到民族問題和帝國安危的聯係，任何人再也無法掩飾民族矛盾。他們從各自角度，提出了不同主張，下節詳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