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世界——夏威夷大島浮潛夜觀魔鬼魚
魔鬼魚。白天很難見，夜裏更難見，想要夜裏的海上見，難上難。
欲觀魔鬼魚，先學會浮潛。
運動上癮，論上癮速度，浮潛排第一，蓋其顛覆世界觀的低成本與高效率。有一則寓言說：水世界裏，有一條高智商的魚，某天躍出水麵，看到水外的世界，知道了它賴以生存的水世界並非唯一的真實，它所知的一切都崩塌了，也同時意味著其生命的終止。我們何嚐不是如此，水世界對於人類而言，無疑是另外一個宇宙，試試浮潛便知。
戴上浮潛麵罩——感謝科技為我帶來有度數的麵罩，從此世界變得明麗；咬緊呼吸管，調整好鬆緊度。緩緩把頭沒入海水，世界瞬間切換頻道，立即從土界進入另一個全新的世界：水世界，與我們從水麵上看到的截然不同。下水瞬間，遠古記憶覺醒，我相信人類祖先來自海洋。水世界外的嘈雜被完全阻隔，隻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及心跳聲。珊瑚如花，魚翔其間，同遊共舞。浮潛時，會產生一種神奇感覺：專注自己的呼吸，身體，當下，水中生物；海洋能帶來比陸地更易達到的冥想狀態，更能即刻獲得某種程度脫離重力的自由。不用遊泳即可浮在水中，即可隨波逐流，不作刻意抵抗，順從大海的方向，無為而遊。
莊周老師：吾非魚，然知魚之樂！不信您老人家試試浮潛。
柏拉圖老師：不妨把你的“洞穴之喻”改為“水世界之喻”，不信您老人家試試浮潛。
今年五月，在埃及紅海浮潛追海豚，因準備不足，差點丟掉半條命，落下創傷，如影隨形，揮不去的PTSD，用中文講，就是十年怕井繩。紅海驚魂也順理成章，成為梅梅用來調侃我的獨門絕技。此番夏威夷之行，做攻略時，有意無意把浮潛放在可有可無的位置。比如著名的歐胡島恐龍灣浮潛，就可能是我故意沒訂上的。就算需提前四十八小時，上午七點在網上搶票，得眼明手快跟郵輪大媽搶自助餐樣。但想訂，哪有訂不到的，可我就是沒訂上。Sand Bar也不錯，當我對梅梅特別強調：要劃一小時的Kayak喔，果然，不去不去……。
就這樣，一直拖到了茂宜島，才訂了月亮灣出海浮潛。人在夏威夷，世界級的浮潛勝地，不濕身，下次水，浮個潛，實在說不過去。
時隔幾月，再次下海。相同的是藍水，珊瑚，不時吸入的苦澀與嗆出的眼淚；不同的是不會遊泳自稱旱鴨子的梅梅也經不住果凍海的誘惑，決定濕身同潛，但條件是要穿救生衣加浮條還有浮板。盡管如此，下水後，我左右巡視，卻見不到人，急得我大聲喊，原來躲在船舷邊。打氣加油也無濟於事，還是直搖頭說怕，盡管知道浮潛不一定需要會遊泳，但很多時候我們的膽怯來自內心。也罷，給她多點時間，我隻好獨自往珊瑚遊過去，試圖破除我自己的井繩PTSD。有高質量的浮潛設備，訓練有素的專業救生員，實在的安全感解除了起初的恐懼，笨拙漸漸離我而去。掌握了基本的呼吸要領後，浮潛的樂趣不期而至。原來無他，唯手熟爾，各種運動相通，都離不開練習。
我們訂的下午船，其實早上更好，風浪小，水更清。但一看出發時間六點半，我們不善莫道君行早。但下午出海，浪大風急，說好的月亮灣變成沿海岸的Coral Garden。水也不太清，魚品種也不多，小黑魚堂而皇之成為主角。
待我回船，一位救生員對我說：See, your wife did it, just over there, near the coral rims。果然是梅梅，全身披掛，藝不高卻人膽大，別說，還挺像回事兒。
回程浪更猛，梅梅暈船，卻掛著運動後才有的多巴胺疲憊，自豪宣稱終於學會了浮潛，敢離開船到遠處了。接著給我看她拍的水下視頻照片，人魚同樂，珊瑚叢中，little mermaid樣。我也有幸進入那麽幾次海洋冥想狀態——麵罩幹爽，呼吸自在，隨浪起伏，風動幡動。在紅海，你居然戴著自製的遊泳眼鏡就敢往海裏跳，浮潛要忘記鼻子的存在！水中自在觀魚時，想起梅梅時不時取笑我的話，卻正是浮潛教練反複強調的要點，都怪我上課不認真聽講。
食髓知味。頭沒入海水一刻，奇異水世界的誘惑，居然夢裏幾回，令人欲罷不能。我敢說，浮潛一定是零次或許多次。
大島，Hilo追完火山，該去Kona了。我們選了南線，雖繞道，但可以到達美國最南端，沿途還可以看幾個海灘——黑、白、綠，大島特有的顏色。其中一個叫Two Steps，顧名思義，兩步下海，一個聞名遐邇的浮潛地，水麵上就能看到小黃魚、大海龜。真想一頭紮進水裏，以觀滄海，卻無奈望洋興歎——沒帶浮潛設備，酒店還等著我們Check in。
我們入住的酒店離Kahalu'u Beach隻有幾分鍾，大島最負盛名的浮潛寶地，以廣納各種段位的浮潛愛好者聞名。玩累了，回酒店喝點咖啡飲料，小憩片刻，接著再玩，跟自己後院遊泳池似的。於是這兒順理成章成為我們在Kona浮潛首選。
次日起了個大早，對於一日之計不在於晨的梅梅有點稀罕。應該聽從了我給她的解釋：上午浪小，陽光明媚。大島通常上午晴好，下午來場雨，晚上又星光燦爛。現在的梅梅不再是吳下阿蒙的浮潛小白了，士別三日，滿口術語連珠；當然，也恭喜我，順利闖過紅海驚魂的陰影難關。
清晨，走過黑色熔岩石灘，大島特有的地貌。陽光清脆，風小浪微，浮潛的大好時光。這兒配備救生員，急救站——我不小心被礁石劃破手指，虧得他們給我清理消毒並貼上防水創口貼——洗手間、淡水衝洗區、麵罩除霧劑一應俱全。重點是All Free，一座慷慨的天然水族館。當然，免費，不免人多，沿岸淺灘容易攪起沙子，水色變得渾濁。但略微往外遊一段，越過被喧鬧攪動的淺水區，如同穿越一道無形芝麻門，視野豁然開闊，滿目奇珍異寶，海水下，各種顏色爭奇鬥豔。芬芳的陽光從水麵瀉下，折射成金色與碧藍，魚群光影間穿行。感官隻剩藍水與呼吸——水世界，此刻屬於我。
然而，這一切都有代價：手指被礁石劃破一個大口——我現在正用著這個傷口尚未完全痊愈的指頭打字——還有膝蓋雙腿的傷口，數了數，共七處。梅梅還是不敢去深水區，但沒受傷，且明顯進階，說明天再來。
如果說茂宜島的Coral Garden是處女潛：稚嫩青澀，磕磕碰碰；大島的Kahalu'u Beach就是青春潛：開始茁壯成長，雖不時還會喝兩口鹹澀。這兩次浮潛，讓接下來的夜潛觀魔鬼魚成為可能。
Manta rays，西班牙語， 毯子魚，名如其魚，海裏翻飛，來回穿梭，宛若飛毯。鯊魚近親，卻沒有牙齒，吃浮遊生物為生，對人沒興趣，不吃人。初看以為是張巨大的嘴，裏麵空空如也，看得清體內的骨骼，骷髏般——亮出你的舌苔或者空空蕩蕩，想起這篇小說名——後來知道，這是它們兩根似角的頭鰭，酷似撒旦惡魔的犄角。不叫魔鬼魚都對不起這副長相。這隻是它們靜態體貌，一旦它們動起來——與鯊魚一樣，它們不能停止遊動，不然就會缺氧窒息——優雅盤旋，巨大的雙翼，天使般飛翔，翼展可達七米。翻轉騰挪，背麵漆黑，腹部潔白，令人想投入它們的懷抱，天使的懷抱。魔鬼身材，天使麵孔，兩位一體，說的就是它們。
能看魔鬼魚的地方不多，夏威夷大島最負盛名，非常規範商業化，得益於夏威夷發達的旅遊業。為了能看到它們，需等到天黑，船開到觀賞水域，朝水底打上藍綠燈光，吸引大批浮遊生物前來，魔鬼魚聞風而至，大快朵頤，這也是我們觀賞它們的好時候。
夜幕降臨，一張無邊的黑網很快籠罩同樣無邊的海麵。氣溫極速下降，海風吹過，寒意襲來。還好船上發的wetsuit還真管用，並不覺得冷。船越開越快，不知會把我們帶往何方。起初還能看見岸上的燈火，不久便被漸漸吞沒，還好有熟悉的北鬥七星，不然失去方向感，幽閉恐懼症的滋味不好受。
船長叫Aiden，教練叫Kiwami，都是結實瘦高的海員體型，都曾在海岸警衛隊服役。Aiden話多，從頭至尾的美式幽默：“別怕！魔鬼魚不吃人，”“那它吃什麽？”“浮遊生物，”“希望今晚你不是其中一種。”“這些魔鬼魚是我們的老朋友，每條都有名字。”接著說了一串稀奇古怪的名字，當我聽到“Lana Del Rey”，不禁莞爾，嗬嗬，“打雷姐”。A funny guy勝過一打醫生。聽著Aiden的嘻嘻哈哈，二十分鍾很快過去，船到達看魚目的地，居然沒有任何暈船的感覺。
潛水燈亮起，黑暗的海麵猛然打開，如同電影開場上映。藍色探照燈光插進漆黑的深淵。我看到了，梅梅大喊。船舷出現翻騰的白影，一閃而過，原來這就是魔鬼魚，等會兒我們就會與它們親密接觸。下水前，Kiwami過來，再次檢查每人的行頭，確保萬無一失。
船離觀魔魚的浮架大約有十幾米，對於會遊泳且有浮潛經驗的人易如反掌，但對於梅梅，卻如天塹般。其餘人迫不及待撲通撲通跳下水，我們排在最後。該我們下水了。梅梅牙一咬，豁出去啦！我輕輕推了她一下，這次出人意料，很順利絲滑來到浮架，看來前兩次浮潛功不可沒。
頭入水，夜裏的水世界與白天又是另一番景象：無數的小魚極速翻騰閃爍作前景；作背景的海底也清晰可見，珊瑚影影綽綽。數隻巨大的魔鬼魚，在光影間優雅起舞，身體柔軟無骨，西洋芭蕾，東方飛天。每次翻飛，都觸碰著某處審美點，令人欲罷不能，生怕錯過最精彩的時刻。它們成群在腳下掠過，雙翼扇動，有幾次差點碰著我們的臉，可能是邀舞，還是等來世化作大魚共舞吧。說不清是恐怖還是美豔，它們在光照下，通體透亮，特別是那對抱在嘴前的雙鰭，晶瑩剔透，如藍寶石，如聖人的Halo……
天上一日，世間千年。等Kiwami叫我們回船時，三十分鍾，覺得隻一瞬。
後記一則，附梅梅朋友圈的文案：
夏威夷度假勝地名不虛傳，活動眾多：觀海、遊泳、浮潛、衝浪、飛傘、追魚、追火山和徒步等等。
最刺激的是追火山大噴發和出海觀魔鬼魚。特別是追魔鬼魚，需要夜間出發，風高、夜黑、惡浪、寒風……一個個浪打船翻和潛海觀魚遇鯊魚的駭人場景令我一直瑟瑟發抖戰戰兢兢。海裏除了我們不時發出勾引魚陣陣的吼聲，就是我撲通急跳的心髒聲。水下浪大，手機不穩，我胡亂拍一通，全是廢片。還好老公鎮定，每段視頻都可以被選用，代價是兩隻手機雖然有防水塑料袋保護，但經過幾次潛海的折磨和長時間水下攝影，完美地被海水浸泡。回到酒店一頓搶救，終於夜半三更時，自然風幹的手機一切恢複正常，給蘋果手機點讚。
提醒朋友們，水下手機攝影者謹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