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 —— 讀2025布克獎獲獎作品“Flesh”
讀完David Szalay的Flesh,看了看網上書評,大多說他拿布克獎實至名歸。今年屬於匈牙利文學人,才獲諾文,又拿布克。
但這些眾口一詞的書評,很多一看便是AI。四平八穩的調調,啥都說了,又覺得啥都沒說,隔靴搔癢的AI感,不痛快。這是一個好的時代——(這個破折號是我用手打出來的),AI可以幫我們讀書,起碼可以讓我們看起來假裝讀過;這是一個壞的時代——(這個破折號也是我用手打出來的),我們把原料扔給AI,然後等候AI咀嚼完畢說:嗟,來食!嚼來之食,老子不吃!我偏要自己慢慢嚼,嚐嚐純文學的布克獎全票通過的小說,如何給我們酸甜苦辣,令我們冷暖自知。
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讓我拿起這本書:作者出生在蒙特利爾,同城同天空的近距離感,雖然虛幻,卻很奇妙。這個城市從不缺文學人,比如另一位同城同天空者,也善寫小說,英語文學界的大師:索爾貝婁。
我嚼的英文版,不知有沒有出中文版,whatever,借用書中主人公István喜歡的詞匯之一。
先說文字。我早過了讀fiction的年紀,除非文字特異。
初讀,覺得布克獎是不是眼瞎了,這簡直就是中學讀物嘛,B2 to C1 的中等詞匯量足以。有評論說作者Szalay避免冗長華麗的句子,盡量用極簡陳述性敘述。冷靜或近乎冷漠地客觀講述所發生的事情,沒有傳統文學那種作者所見的繁複花樣描述。用評審的話:“我從未讀過一本如此巧妙地運用頁麵留白的小說。” 這種修辭不僅指極簡文字,而是實在地在章與章之間留出空白,不印刷。這種刻意修辭(或先鋒手法)在第八章到達頂峰——妻子與兒子出了車禍,整整兩頁空白,留給讀者用想象填補——當時我還以為我的Kobo電紙書壞了。起初的不屑,大約在第三章開始轉為服氣。我漸漸體會到了這種刻意的文字枯澀所帶來的意外衝擊,文字退出閱讀,久違的沉浸式閱讀出現。
這是一篇反小說,沒有我們讀慣的小說那樣大段的心理描寫,華麗比喻,生僻字詞。作者Szalay玩的是大巧若拙,用平實的文字,營造出具有更多想象的留白。由奢入儉難,生活如此,文字更是如此,文藝腔泛濫,如同繁複的巴洛克,多了就會膩味。簡單卻富含節奏張力的文字反而更能鍛造高級感,當然不是簡陋。
主人公István 在任何時候,即使麵臨災難或抉擇,作者也惜墨如金,給他隻是一句:“István said, 'Okay.'",我讓AI統計了一下,全篇出現了500多次“Okay”。我才知道這個最簡單的詞背後蘊藏的豐富含義,在不同的場景有不同的解讀;也是這個Okay,把故事中的人物疏離感呈現給讀者。作者的留白,讓人不得不聯想到加繆,在他在“局外人”裏,也是這種不動聲色記錄式的敘述。István與Meursault一樣,至始至終是一位隨波逐流的邊緣陌生人,無論在他的母國匈牙利的鄉村還是在倫敦的上流社會。
既然肉身,那就說說書中的性愛。有點黃,卻不髒。
因為極簡,我們並不知道István的外貌,帥或醜,高大還是瘦小,書中沒有任何交待。但有一點,他身邊一直不缺女人,性對於他唾手可得,從他僅僅十五歲開始。而且與他做愛的女性,總是比他年長,這不就是Oedipus complex嘛,文學中最熱門的主題之一;但與俄狄浦斯主動出擊不同,這些性愛都不是István自己的選擇,而是spontaneous的,這點耐人尋味。
他十五歲與甚至比他母親還年長的鄰居發生的性關係,這個事件,是作者用整整一章在他的潛意識中刻下了印記,也是最受讀者詬病的鋪墊,充滿肉欲氣息的性遊戲被初涉人世的少年解讀為愛——I love you! Don't say that!。此後,他一生都在被動接受一個接一個的肉身,包括他的妻子,用來還原童年的缺失,用來逃避他作為成年人必須麵臨的責任與選擇。István的人生死結;性與愛不相交,失樂園、樂園、再失樂園的閉環。
在現代文學多視角、多線索、開放結局,迷宮、賦格、套盒、切換、閃回、隱喻,各種眼花繚亂的文學技巧中——比如去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素食者”;David Szalay可以另辟其文學蹊徑:單主角,線性敘事,這起碼是文學界的一次有意識炫技刹車。
從十五歲到五十歲,隻有活著,也僅僅活著,如同書中最後一句:After that he lives alon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