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夢啟事——人類名夢雜談(一)
其一:莊周曉夢迷蝴蝶
齊萬物,泯是非。天下物本齊,人與蝶,其物理原材料,無非原子。莊子喜歡琢磨一些無用的知識,並不牽扯道德判斷,而孔子啥事兒都喜歡往品格上靠,終成一代道德表演藝術家。莊子說: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無限的概念呼之欲出。軸心時代,上帝保佑吃飽了飯的人民,人類智慧少年團,雨後春筍,不約而同追問終極問題,歸結起來,不外乎本體論與認識論。莊周夢蝶作為中文世界第一夢的地位無人撼動,更是中文思考的第一次認識論覺醒。老子的玄乎極簡,莊子的玄乎極繁。想象之盛,鋪天蓋地。各種寓言故事瑰麗華美,給人物取名字更是千奇百怪,新任父母撿來,隨便一個便可驚豔。故張默生說莊子的學說是“哲學的文學,文學的哲學”,為中文貢獻的成語高達180多個,井底之蛙、越俎代庖、邯鄲學步、對牛彈琴、白駒過隙……至今還是舌尖上的中國,不是吃,是說。
我學過心理學,碰巧知道有一位神神叨叨的心理學家榮格,少小時候就不循規蹈矩聽床頭故事,做黨的好孩子,沒事就耽溺玄幻。“我是那個坐在石頭上的人呢,還是那個被人坐著的石頭”,與蝴蝶夢異曲同工,排名不分先後,海外存知己,千年等一回。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
莊子這場夢,不知何時才能醒。我們何嚐不是某人的一場夢呢。
其二:君士坦丁之夢
君士坦丁夢中聆上帝之聲,囑其將神聖記號——xp畫於士兵盾牌上。君士坦丁遵從,米爾維安大橋戰役大勝。基督從此千年榮耀。
不管夢的真假,坊間這種神跡幻夢層出不窮。中華聖人與皇帝們的出生,大多來自他們的媽媽們夢見與龍之類的神獸交合,比如漢高祖。《史記》曰:“其先劉媼嚐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於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基督更是聖母領報,後麵專門開題說這事兒。這些神夢的用意很明顯,讓普娃變神娃,承法統(authority),順天命,不當皇帝都對不起老天。
在羅馬帝國初期,基督教萌芽,慘遭屠殺。在土耳其的卡帕多奇亞,我們參觀過一座規模宏大的地下城——代林庫尤地下城,裏麵生活設施一應俱全,我們小時候看過的電影地道戰與其相比,小巫見大巫。當年基督徒逃避迫害來到此地,發現了這座地下城。他們晝伏夜出,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堅韌不拔地使基督一脈薪火相傳。戴克裏先宮,克羅地亞的斯普利特。我們在皇城轉悠,看著他那些西風殘照皇家陵寢,滿腦子卻他血腥鎮壓基督徒的殘暴。
因為君士坦丁這個夢,基督教幾乎一夜之間從孫子成為大爺。君士坦丁為啥突然轉變對基督教的態度,甚至頒發“米蘭赦令”,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皈依基督教。而基督教終於在380年,狄奧多西一世時,成為帝國的國教。曆史偶然還是必然? 如果偶然,僅僅因為一個神奇的夢,人類曆史從此轉向。
史家對此各種說法莫衷一是,列舉數種:鼓舞士氣的特殊方略,借助超自然力量為自己軍隊將士鼓氣;君士坦丁母親是基督徒;一神教規範思想,利於統一;對低層的吸引與對上層的感召;順應基督教壯大的潮流。都有點道理,但又都似是而非,似非而是——plausible。不得不說,把宏大的曆史簡化為一樁小小的軼事,是野史稗曆的拿手好戲。
基督教被君士坦丁選中,而不是基督教揀選了君士坦丁,他以一己之力將這個區域宗教打造為一個普世宗教品牌。在此之前,基督教已經積累了作為品牌必備的敘事要素:舊約與新約,但缺乏核心語義。而Trinity,三位一體,是在君士坦丁的政治運作下,帝國最優秀的大腦雲集尼西亞,集體設計出基督教最核心的教義。諸神迎來黃昏,希臘羅馬那些雜七雜八的異教神該幹嘛幹嘛去,信眾共有一個信息平台,享有相同的信息傳輸交流方式與規則。政教合一,神權政治開始萌芽。再後來,遷都君士坦丁堡,更是他決意完全擺脫元老院的權貴,建立朕即天下新羅馬的曆史宏圖。
君士坦丁夢中的上帝,其實就是他自己。
其三:黃粱夢
盧生騎著青駒行進在赴京趕考的官道上。四周漆黑,虛空無盡。每走一步,看上去像剪紙片的景像才懶洋洋出現在周圍三尺之內,隨即消失在身後,官道望不到頭。他意識到自己可能在某個夢中,醒來吧!他對自己說。身體卻不聽使喚,他決定用嘴咬自己的手背。疼痛撬開了眼簾,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家客棧的床上,眼前歪坐著一位笑眯眯的道士。盧生認得他,呂翁。店家煮著黃米飯,飯的香氣尚未圓滿,散發著半熟的水汽。盧生咽了口唾沫,揉揉眼睛,拍了拍青瓷枕,起身。盧生記得躺下睡覺時,太陽剛剛落山,而現在約莫傍晚時分,天邊還有小半個太陽,照在枯枝上,邯鄲的秋日傳來陣陣涼意。
“醒啦?”
“醒啦。”
“好夢?”
“好夢。”
唐人傳奇與唐詩,大唐文學星空的雙子座,大唐雙龍傳。光看那些篇名,就知道當時這些講故事的人如何腦洞大開。誌怪、仙劍、神鬼、妖怪;更少不了男女與錢財。唐詩化的市井傳奇刺客聶隱娘,王小波解構的現代主義紅拂夜奔,還有我呀呀學語的書生,都如饑似渴地吸食了唐人的文學養分。想想看,如果沒有後朝那些裹腳布,沒有律韻對仗平仄鐐銬,東方的文學月亮不一定不比西方不亮。
從盧生顛三倒四的濃重的邯鄲口音中,呂翁使出秘技“點金成石”,整理出以下時間線及重大事件:
719年,娶清河崔氏為妻。崔氏姿容端立,名門閨秀。
720年,中進士,任渭南尉。
734年,監察禦史。
756年,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761年,因遭讒言,株連九族,僅留得一命,放逐鸛州。
767年,洗冤昭雪,應召還京。官拜中書令,封燕國公。子孫滿堂。
宋朝有一位叫王安石的人,在讀“唐人傳奇”時,覺得盧生的確是做了一個夢,並寫了一首詩:“邯鄲四十餘年夢,相對黃粱欲熟時。萬事隻如空鳥跡,怪君強記尚能追。” 他的意思是夢裏娶五個媳婦這樣的好夢,不如醒來就忘掉。但我覺得最好是一直呆在夢裏。玩這種多重夢境甚至多重宇宙最厲害的是好萊塢,比如“盜夢空間”。如果我來把黃粱夢拍成電影,我會讓盧生回到夢裏,在夢裏醒來,這次不是呂翁,換成呂翁的師傅鍾離權鍾翁。鍾翁對盧生講,他的夢是真實的,因為陀螺不會一直轉。然後盧生再次醒來,發現青絲成雪,鬢已星星也,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此時,盧生是位僧人。就這麽一直拍下去……
寫到這裏,眼尖的讀者會發覺開篇的盧生與時間線的盧生不是同一個人。前麵那個是我瞎編的,仿寫自去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韓江的“素食者”,後麵的才是唐朝文人沈既濟寫的。
這是一個欲望之夢,按弗洛伊德的說法,夢的本質是欲望達成。黃粱一夢半時辰,夢了人類欲望的所有母體,七宗罪,一宗不少——傲慢、貪婪、色欲、嫉妒、暴食、憤怒、怠惰。
或者說是一盞遠東的阿拉丁神燈。誰不小心把神燈裏被封印的精靈放出來,這貨頭不梳臉不洗就急吼吼要滿足放他出來的人三大願望。典型的願望無外乎金錢、權力、色欲,估計精靈都聽膩了。權力還有點意思,金錢最無趣。拿這麽多錢,都是高仿A幣,名義上的富可敵國,拿到市場上,其實買不了啥,通貨膨脹了。色欲就不用說了,還不如買一個機器人。要是我,我會義正辭嚴對精靈說:要不請您老人家回到神燈,等比特幣漲到上億時,您再出來。
查了一下,這個故事已經國際化,叫The World Inside a Pillow,直譯為“枕中世界”或“枕中記”,一目了然,跟黃粱沒啥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