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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皮火車

(2024-05-18 17:45:36) 下一個

綠皮火車

 

旅行,此地到彼處,離不開交通工具。

文明形態與交通工具息息相關。農耕文明的牛車馬軒,方圓不過百裏,正好契合蹣跚學步的人類童年期,走不遠,何不雞犬之聲相聞。朋友戀人間說個再見,多半就是生離死別,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隻能幻想天涯若比鄰的心理距離。去京城趕考,動輒半年,不過其間也培育好些愛情絕唱,人鬼情未了。最著名的送別當屬李白踏歌聲,估計汪倫不僅送他去桃花潭,還送了他不少貴重盤纏。李白繡口吟詩,也要吃飯喝酒,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即使在盛唐。

後來蒸汽機嗚的一聲,帶著雄性動物進入青春期的躁動,叫來工業革命,旅行可達千裏,行萬裏路變得不那麽難了,雖然讀萬卷書仍不容易。有一首歌叫“五百英裏”,耳熟能詳,思念的距離縱然遙遠,卻變得可望可及,大不了買張火車票,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看你就是。

我第一次遠途,六歲,外婆牽著我的手,踏上剛通車的成昆鐵路,去昆明,看姨媽一家。火車是綠皮火車,吃三毛錢的盒飯,有肉有菜,米飯泡在油裏,吸飽了,白裏透紅。外婆注視下,一陣風卷殘雲,喝完最後一滴湯。再倒入開水,慢慢把浮在表麵的零星油花吹得連成一片,嘬嘴喝下。心滿意足,覺得要去的昆明,應該是天堂的模樣,天天有肉吃。

再後來,飛機降臨人間,我們可以一日看盡地球村。從前的“一艘慢船到中國,a slow boat to China”,耗時月餘,曆經千辛萬苦,perfect storms,以為到了奶與蜜的印度,結果卻是蠻荒之地的印第安。這句話從一首歌,後來竟成為英語的一句諺語,類似“鏡花水月”,“竹籃打水一場空”。

生平第一次坐飛機,就是越洋。從北京到紐約,寬機身的波音747,像莊子的巨鯤,腆著大肚子,懶洋洋趴在停機坪,等候乘客魚貫而入。那年是1985年,我去哥大讀書。北京陰霾的天空下,吻別了淚眼婆娑的梅梅,進入機艙,頓時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從綠皮火車的原始社會陡然進入未來世界,驚訝得不知所措,眼睛不知往哪兒放。拿著潔白柔軟的廁紙,舍不得用,故意喝很多飲料還有水,潛意識裏是想捏捏那些美麗的紙。一邊看機窗外近的雲遠的山,一邊如饑似渴看了一路的電影。與現在每個座位一個私人小屏幕不一樣,那時大家看一個屏幕,放同樣的電影,恍然間,仿佛置身童年的露天電影。從第一次坐波音747到現在,飛機好像一直長這副模樣,無非長點寬點,座位前加了一個屏幕,手機充電口,新潮點的,開始有Wifi,但要付錢。讀過經濟學人的一篇文章,說盡乘飛機,特指經濟艙的千般無聊與無奈。平時難以下咽的飛機餐,無非就是雞肉飯或牛肉飯,在萬米高空,居然可以令人垂涎欲滴,眼巴巴盼空姐的小推車;也不可思議地可以不間斷看完一部平庸的電影;放在小桌板的電腦,隻能以銳角60度打開,然後裝模作樣打字,而實際上到了酒店,這些莫名其妙的文字都要重新寫。

甫抵成都,第二天就高鐵到重慶。梅梅重慶人,疫情耽誤,五年沒回去了,兒子也是十五年前去過,夏天去的,熱得渾身起疙瘩。去解放碑,呆地鐵站不願出去,外麵太熱,地鐵站裏涼快,階梯上坐滿怕熱的人。重慶的熱,熱得驚天地泣鬼神,一種令人絕望的熱。與隔壁成都的熱不一樣,成都有盼頭,太陽下山,夜幕降臨,暑氣也漸退。大家拿了蒲扇,泡了老鷹茶,聚攏龍門陣。重慶,太陽歇了,熱氣才從各個角落鑽出,轟轟烈烈四處遊蕩,大約淩晨三點,才可以覺得一絲涼意,抓緊時間趕快睡覺,第二天,沒有最熱,隻有更熱。

成渝高鐵,最快的動車,一個小時後即可從成都東站到沙坪壩,跟原來的十五小時的蝸牛爬相比,簡直就是神行太保再世。北美沒有高鐵,理由是沒人坐,運營成本太高。仔細想想,沒啥道理。我們在西班牙,巴塞羅那到馬德裏,馬德裏到塞維利亞,都是高鐵,而塞維利亞也不是啥大城市。說起來,高鐵比飛機實際更快且方便多了,特別免去了安檢候機取行李的麻煩。

我們仨坐定後,兒子拿出電腦開始上班,梅梅玩朋友圈,編輯她的視頻,我拿出手機,開始寫字。

車廂裏很安靜,很難想象,從前的火車站,密密麻麻的人群,人聲鼎沸,耳朵裏灌滿嗡嗡的聲音。阿城那句“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說話”,一點不誇張。廣場上總是聚集著準備進城或返鄉的農民工,以及上學或放假的學生。逢過節春運更是浩浩蕩蕩,堪比動物世界裏的角馬大遷徙,最壯觀的人類公共運動之一。

環顧眼前的高鐵車廂,一點沒有了當年綠皮火車的樣子,記憶很滑,舊日影像好不容易在腦子裏聚成型,卻立即倏然溜走,隻記得:1981年秋天,綠皮火車。

現在的高鐵,座位朝前一個方向,明顯拓展了的個人空間,一種隨物質升級而擴展的無形距離。不想說話,也沒法說話,安靜之餘,沒了從前坐火車的熱鬧樂趣。

那時,座位麵對麵,幾乎沒有個人空間,四目相對,幾句話下來,便親密無間。特別長途車,兩條長椅圍成一個臨時的住店,大家結成一個臨時家庭。幾句寒暄,你來我往 ,很快混熟,臨下火車前,儼然已成莫逆。

火車交流,卸下了平日裏的麵具,“醒時相交歡,醉後各分散”。幾小時中,彼此是家人。天南地北,有緣修得同車坐。後會有期,說過的話,隨風而逝,煙消雲散,誰也不會因牢騷去檢舉揭發誰。那會兒朝陽大媽還沒有大規模出擊,無非一場臨時“無情遊”而已。

大學期間,每年寒暑假坐火車往返成渝,加起來共四趟。最為痛苦,現在想起來卻最有趣的經曆,是站票。

旅客們來自五湖四海,無論東西貧富黑白左右忠奸,裏三層外三層,堆在逼仄的車廂。有座位的滿懷優越感,露出幸福的微笑;沒有座位的,擠在過道裏,麵帶苦笑。很快各種可疑的味道就彌漫開來,彼此呼吸著對方散發出的氣息。有行李的幹脆坐在行李上。沒行李的,要麽站立,要麽就地坐下,努力找一個讓自己舒服的姿勢。最厲害的,隨身帶一張草席,往座位下鋪開,鑽到下麵躺下,頓覺四肢百骸舒展,順服得長出一口氣,那管映入眼簾奇形怪狀的腳丫子,以及腳丫子發出的味道。我後來也如法炮製,美了腰背,苦了鼻子。那時火車上可以抽煙,時不時有人拿出來,散一圈,抽好煙的人立即被人另眼相看,趾高氣昂;抽撇煙的不好意思散,也不好意思接,煙癮犯了,隻好幹熬。抽煙多了,車廂裏煙霧繚繞,比重慶清早的霧還大,對麵看不清臉。出了成都,過了資陽,山洞隧道多了起來。不開窗熱得冒煙,開窗又髒得不行。內燃機車還好一些,有時加班火車,用蒸汽車頭,煤煙灰在隧道出不去,灌進車廂,每個人都灰頭灰臉,沾滿頭發。到了學校,沒有熱水,冷水一洗,頭發膩作一團。黑漿糊,要等學校澡堂開門,方可洗刷清白。

今天在新津,就是“風煙望五津”望的其中一津,吃當地有名的黃辣丁。蒼蠅館子,“彭大姐老店”。外麵一溜綠皮火車,上書“水鄉號”,現在改建成了餐館,供食客邊吃邊發古思幽。比陳子昂當年在荒郊野嶺,沒吃沒喝,獨愴然而涕下,安逸巴適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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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莊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陳年舊事,嘮叨絮語,謝謝菲兒!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讚麵麵俱到,滿滿回憶的好文,這次回去也坐了火車,人生就如同一次次的上車,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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