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錄,梅梅說,見我勾腰駝背拍視頻。她知道,這是我的音樂,我的時段,需全神傾注,不放過任何音符,哪怕是倍大的撥弦音、定音鼓的弱擊。Terrebonne磨坊公園的綠草地,雨後,陽光明麗,在樹縫盤旋,野蜂般飛舞。Simon Rivard指揮棒一揮,弦樂引子後,旋即法國號、長號、低音號轟鳴。偉岸的主題,嘹亮激昂、宏大高遠。新大陸不再思鄉,這裏就是家鄉。
回家後,問梅梅:你錄的視頻呢?我一直等那句樂句,長笛那段,米索索米瑞朵,一直沒出來,她回答。我笑著說:那是第一樂章,耳熟能詳的黑人靈歌主題,長笛的幽怨。今天我們聽到的是第四樂章,火熱的快板再現部。可見我們對旋律的執念與癡迷,浪漫樂派取代古典樂派也說得過去。娛樂至死,誰沒事還對古典一往情深,折騰那些對位複調和聲結構,勞神費勁。流行音樂,特別工業化音樂,三分鍾,ABA,複雜點,加個Bridge,標準奏鳴曲式,有矛盾,也有解決,五髒俱全。古典式微,大勢所趨。
平時在家聽古典,碎片化時代,注意力比不上魚,覺得好長。自新大陸,僅今天我們聽的第四樂章,通常十一到十二分鍾,看指揮是誰。如果是指揮柏林牆四國樂團的伯恩斯坦,可能長到二十分鍾。可聽現場,幾次主題變奏,弦樂與管樂照麵,咋這麽快就完了,意猶未盡。貪心覺得,從第一到第三樂章那些主題,應該都現身,哪怕是變奏得麵目全非,隻要點影子也可以,就像黑人靈歌主題再次出現,在管樂弦樂安靜下來,戴上假麵具,還是聽出這位老朋友。
陰霾整天,細雨菲菲,以為音樂會要取消。心有不甘,再仔細看OSM(Orchestre symphonique de Montréal)的官網,說除非雷暴雨,天上下刀子,活動都照常舉行。久居蒙特利爾,漸漸對自己周圍的環境麻木。OSM,世界級的樂團,一流的音樂家,來到家門口,無需西裝革履,正襟危坐,隻需自帶椅子與耳朵,不去聽,沒理由。
恰好上午在微信群裏懷舊,說到德沃夏克。不知不覺,到了懷舊的年紀。八年前,緬因的阿卡迪亞。登上卡迪拉克山頂,極目遠望,大西洋深處的地平線已略呈弧線。藍色大海和隨性點綴的小島,視線在急速滑動,稍作停頓。張弛有致的景語 ,恢宏軒昂,緩慢而浩大的觸動。唐詩宋詞們穿越千年時空,逃逸出塵封的記憶,誘惑思緒。山風微涼,耳畔呼呼作響。德沃夏克的長笛銅管攜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在雲端交纏輝映。散坐山坡上的唱詩班在聖詠,和聲在人們竊竊私語中,豐潤厚實,回蕩山穀。大自然撩撥出的音樂醞釀於離開城市進入鄉村的刹那,鋪陳在千姿百態的綠意間,延伸到無窮遠處。夕陽西下,天闊雲低,鳥翔彩霞,浪擊峭崖。無物喜,無己悲,無莊周,無蝴蝶。
草地上,雖然在室外,上千人的聽眾,卻很安靜。古典音樂是一種奇特的鎮靜劑,聽眾自動規範舉止,才有樂章間此起彼伏千奇百怪的咳嗽。每次,公園草地活動,總想起馬奈,草地上的午餐。我們準備了吃喝,卻沒動,一來覺得氛圍壓抑了吃喝,二來上廁所是個問題。
沒了音樂廳的藩籬,反而不想咳嗽;因為遠,看不清樂手,反而專注於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