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到北京。算起來,正好是辛兒的二七啊。他們找到政大國關學院,被帶到總支辦公室。張副書記值班,你們辛苦了,請坐請坐。你們先坐一會,待會帶你們去招待所。
我們最想看看辛兒,他是麽樣死的,大姐說。
今天星期天。我們盡快跟北京醫院和公安機關聯係,安排你們看遺體,可能在明天。哦,你們收到電報了吧?組織上經過調查,認定是誤傷致死。
二姐夫董哥不明白,我是退伍軍人,參加過七九年對越作戰。山地作戰,地形複雜,有時容易誤傷。部隊在北京大街上執行任務,視野清晰,為什麽會誤傷?在什麽地方、什麽情況下發生的誤傷?
——具體情況不清楚,組織上做了調查。被擊斃的絕大多數是暴徒,少數群眾被誤傷,當晚大街上人很多。死亡性質的認定,對聶辛同學是有利的。黨組織、學校做了最大努力,施老也非常關心。
什麽暴徒?從小到大,辛兒的獎狀一大籮筐。施惠在哪裏?二姐忍不住問。
——上級組織要求,後事由直係親屬處理,盡量防止擴散,造成不良影響。當然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每個家庭情況不一,比如農村父母年邁、出行不便,由姐姐姐夫代理也是可以的。
倆姐姐齊聲,我們要見施惠。兄弟已經丟了【民間對早逝的委婉說法】,今天一定要見到兄弟媳婦。大姐已堅持不住,嘴裏嘟嚕著,兄弟死不見屍,兄弟媳婦又不讓照麵,麽樣辦呢——二姐也開始了。
上麵有政策,但張書記還是亂了方寸,眼看要成為校園一景。農村婦女,獨苗苗兄弟沒了,她們已經無可剝奪,絕不會患得患失。好好好,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就按你們的意願,讓施惠來跟著你們。
再次見麵,沒想到是在北京,這麽一個情況。她一進門,大姐二姐就各拉一隻手臂,將她抱住。除了哭,她們還能做什麽呢。媽媽說,哥哥姐姐,時間實在緊張,這是奶奶和我給你們做的中飯。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來了,初次見麵,真希望是另外一種情形。
爺爺介紹,學校按照上麵的要求,確實有將他們完全排開的意思。公安局上施惠家,專門兒問,他們從遺體上拿走過什麽沒有。我們分析,他們是在問血衣和彈片。悲痛之中,血衣沒有保留,沒見著彈片。政府做了虧心事兒,心——虛——啊。多好的小夥子,可——惜啊。聶辛非常優秀,你們做姐姐的應該感到驕傲。爸爸說,你們先吃飯,惠留下陪你們。事已至此,我們一步步來。臨走前,媽媽跟二姐咬了一番耳朵。
她等他們吃完飯,再告訴他們三號晚上的情況。他在天安門廣場那根旗杆下麵,被流彈打中腹部。就是你們在電視裏麵經常見到的那麵旗子。第二天是爸爸給他清洗幹淨、換的衣服。腹部入口一個洞,背部出口一個坑。醫師說是開花彈。真可憐呐。他出門的時候,我怎麽就沒堅決攔住他呢?他那一出門,沒想到,就是死別!
二姐抱住她雙肩,不要傷心,不要哭了。這絕對不是你的錯。我們天天在電視裏看到那麵旗子,誰會想到政府會在那裏殺人呢?待她稍微平息下來,二姐把大姐拉過去,囑咐一番。大家一起寬慰她。
我殺過敵人,但在戰場上沒用過開花彈。開花彈穿透力不強。像這樣的貫穿傷,要求槍口動能大、射擊距離近,隻可能是軍用開花彈,不可能是警用。既然是近距離射擊,怎麽會是誤傷呢?在部隊裏老學習毛主席教導我們“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在戰場上,向自己的軍旗射擊,一定是敵對行為。在天安門廣場,向國旗射擊,怎麽不是敵對行為,怎麽是誤傷?董哥的邏輯,像鋤把兒一樣直。
人已經不在了,再說這些也沒用。這麽大個國家,政府也不容易。大姐夫田哥的邏輯,像挑著兩百斤穀子的扁擔。
再怎麽不容易,也不能把老百姓當敵人殺啊?辛兒讀書讀到這麽高,幾不容易啊,眼看就有盼頭了呀。大姐說不下去了。
他們去宿舍清理辛兒的遺物。老秦代表大家,大姐二姐,這四百來塊錢,是同學們的一番心意,請你們一定收下。本來應該帶你們到外麵吃飯,但是你們也看到了,校園四周都是前線,餐館都不開門。她們見到的不是錢,而是一片人心。流下的淚裏,就不隻有傷心,還有感動。
同學們早將他的東西放在了一起。逝者在陰界的吃穿用度,現在隻能通過焚燒送達,所以大部分物品都要燒掉,留下也是些傷心之物。惠,這些書留不留幾本作個紀念?她留下了,那本原版的《查特萊夫人的情人》,他發表過的論文,和她曾翻過的日記本。相機,她讓姐姐們帶回去。影集,一打開就流淚,誰也沒有勇氣翻揀,她留下了。
他們讓同學們幫忙,找到一個安全角落,將其餘物品,慢慢燒掉。先燒書,再燒衣被。申時的陽光下,紙張燃燒,發出慘白的光,黑色的灰燼,飛向天國。不同材料的衣被丟入火堆的時候,發出顏色不同的光,釋放出不同的氣味。當田哥將那套西服和蝴蝶領結扔進火堆的時候,她是多麽傷心啊——那些,曾是生機和希望的象征!讓他們男將【集體生產時期鄉間對男人的稱謂】在這裏燒。這裏熱、氣味不好,我們到別處去。大姐二姐趕緊將她岔開。
一度癱瘓的“組織”,現在高速運轉。在北京他們屬於潛在的不安定因素,任由農夫農婦哭啼嚷嚷不利於維護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麵。他們在這裏一天不走,風險因子便一天不得解除,基層人員的心理就一天到晚懸著。
第二天上午,蔡書記、張書記和輔導員陳老師來招待所,通知去北京醫院看遺體,隨後去東郊殯儀館火化。學校考慮到親屬和施家的感情感受,本著安定團結的原則,也通知了施家參加這最後的告別。
遺體從冰櫃裏拉出來,慘白的寒氣逼人,讓人不得不在一尺開外止步。到人能看清的時候,才知渾身上下盡是冰渣。
她穿著純黑的長袖連衣裙,胸前佩戴百花,以最莊重的形象,來見她最親愛的人,最後一麵。現代技術、通體冰渣,讓觸摸、最後一次的擁抱,何以可能?陰陽永隔,不得通矣。所有的人,所有的情感,都在此時爆發。但是媽媽卻不能任由她陷入過度的悲傷,及時將她拉開,讓這本就不長的最後一麵,變得更為短暫。爺爺、爸爸尤其傷感,奶奶在默默垂淚。他們閱曆雖豐,卻未曾經曆過,慘痛若此的傷心事。
他是父母的驕傲、全家的希望。但他的父母見不到最後一麵,在他還有耳朵的時候,再喊他一聲——兒——他們唯一的兒。隻有曾對他千嬌百寵的兩個姐姐,癱在地上,扶著推車,號啕大哭,不可抑止。悲聲,不需要翻譯,不分中外城鄉。隻有悲聲,政府不能完全控製,因為粗暴幹預,隻會導致更大的悲聲。他們是農民,還有什麽可以失去的呢?
聶辛,生前被政府隨意射殺,身後倒成了一個受重視的人物。東城分局派出車輛,保證萬無一失。殯儀車發動,載著那已不能再動的人。學校專門派出車輛,為了防止“擴散”。大到江山社稷體製、小到個人安危生計,都維係於環環相套的命令和服從的鏈接中。
蔡書記解釋,“誤傷致死”會有一定補償,具體數額還不清楚。過段時間,在扣除喪葬費用之後,會將餘額寄給親屬。
他們是姐姐姐夫,是深山裏的農民。他們唯一期望的,是弟弟幸福平安。這一條沒有達到,其它——金錢、補償——已毫無意義。
董哥心有不甘,問,站在國旗下麵,為什麽還會被誤傷?
書記隻能回答,形勢複雜,也有職工、居民被誤傷的。似乎被“誤傷”的還有他人,這“誤傷”便獲得了合理性。
回到政大,等到完全沒有外人的時候,她提出將骨灰盒帶回家,看遺像鏡框跟骨灰盒的顏色是不是般配。爸爸去照相館將那張穿西服的照片放大,已經替他沒過門的女婿準備好了遺像。
她冰涼的手,捧著尚溫熱的骨灰。陶阿姨前些天告訴他們,公安在醫院查抄手術取出的彈片——政府怕留下罪證。這倒提醒了他們。
爸找來一麵篩子,放在桌麵玻璃板上,將骨灰倒進去。篩幾下,灰漏下去之後,篩子裏留下的,大部分是骨骼殘留。他們細心地找,確實找到二十幾片金屬。他們將骨和灰裝回骨灰盒。將金屬片放回篩子,在水龍頭底下衝洗,洗去煙塵之後,顯出黃色的銅,灰白的應該是鉛了。放大鏡下,大部分銅片仍保持銳利的鋒芒,有的銅片在火爐裏被燒融鈍化;隻有鉛不耐高溫,成為鉛珠,有的出現粘連。骨灰中離散的金屬片說明,致命的,到底是普通子彈,還是開花彈。這些,是銅證、鉛證,更是鐵證。
仨人屏住氣,做這高度機密的技術性工作,沒有明顯的情緒波動。她甚至覺得,這是另外一種觸摸,在陰陽之間。他早已融入他們的生活,成為家庭的一部分。他們盡最大努力,替他保留真相,以告慰那屈死的冤靈。
媽拿來一個墨綠的小茶葉罐子,等彈片完全晾幹後再放進去。焚燒之後,肉身成為粉末;真相會留下,藏在某個地方,拿起的時候,叮叮作響,刺痛人心。
二十號早上,全家去給聶辛和親家送行。大家都誇爸爸準備的遺像好。哎,這世上還有什麽其他值得誇讚的好事兒嗎?
誰能料到,半年之後,她再去聶家衝,會是這樣一種情形?
火車站針對大學生模樣的人盤查極嚴。曾經的天之驕子,現在都是嫌疑犯。火車開出北京後,窗外或青或黃的地貌在掠過。大家不怎麽說話,因為缺乏適合當眾談論的話題。哐當哐當機械的聲音,讓她在恍惚中想起第一次,她走山路、故意撒嬌讓他背,他每天給她端洗腳水、暖被窩,他們的人之初,雪天他帶她去磬裏。人會消逝,但記憶會留下。美好的記憶,像姆媽做的糖炕糍粑,讓她甜蜜得流淚。在她頷首的一瞬間,淚珠滴在她胸前,然後滾落到人所不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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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性不改, 任何改變(暴力的, 非暴力的, 漸近的, 突變的), 最終都是暈花一現, 很快又回到原來的體係.
還是那句話, 有什麽樣的人民, 就有什麽樣的政府
革命隻是改朝換代, 不改變民族性. “二百年殖民地” (王小波語)也許可以改變民族性.
這個有待爭論. 但無論如何, 一個民族的民族性不是由幾十個, 或幾百個有血性的市民而定義的. 是由幾十萬, 幾百萬的市民們而定義的. 譚嗣同, 秋謹, 並不定義中華民族在滿清末年的民族性, 相反那些千千萬萬等著看砍頭的人, 那些千千萬萬拿著饅頭等著沾人血回家給孩子治病的人定義了那個時候的民族性。
中華民族的民族性從滿清末年至今並無太大改變。
羅馬尼亞人的目標很確, 沒有打執行任務的軍人. 麵對荷槍實彈的軍人, 羅馬尼亞人理解“和平非暴力抵抗”比"暴力對打"更有力量, 更有效, 但更可能付出生命這個終極代價.
當時北京的情況就是一些市民與軍人對打, 燒軍車, 將燒死的士兵吊在立交橋上, 給政府宣傳口實, 在軍人中間製造恐懼, 使軍人出於防衛心理而開槍濫射.
槍聲一響, 滿大街的湊熱鬧的市民們統統溜回家去, 隻剩下一些年青的學生們麵對全付武裝的士兵.
同樣在羅馬尼亞, 槍聲一響, 布加勒斯特那些本來躲在家裏不想湊熱鬧的市民們, 統統衝上街頭, 那裏槍響的最急就衝那裏去,眾誌成城和青年的學生們一起麵對全付武裝的士兵.
一個民族的民族性決定了這個民族的命運. 有什麽樣的人民, 就有什麽樣的政府.
寫骨灰的這段和最後一段看得讓人心痛。馮兄寫得真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