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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契,陳寅恪先生最後的心願

(2025-05-05 09:54:23) 下一個

贈蔣秉南序

清光緒之季年【墟:三年(1877)】,寅恪家居白下【南京】,一日偶撿架上舊書,見有易堂九子集【易堂九子:清初以魏禧為主的九位文人,居江西寧都翠微峰、為魏丘,居室為“易堂”】,取而讀之,不甚喜其文,唯深羨其事。以為魏丘諸子值明清嬗蛻之際,猶能兄弟戚友保聚一地,相與從容講文論學於乾撼坤岌之際,不謂為天下之至樂大幸,不可也。當讀是集時,朝野尚稱苟安,寅恪獨懷辛有索靖之憂【周平王東遷洛陽,辛有到了伊川,看到披頭散發在野外祭祀的人,“不出一百年,這裏就要變成戎人的居所。禮儀已經消亡了。”索靖,晉朝敦煌人。他預見西晉將會大亂,曾指著洛陽宮門的銅駝,感歎,“看見你在荊棘中了。”辛有、索靖的預言後來都證實了】,果未及十稔【年】,神州沸騰,寰宇紛擾,寅恪亦以求學之故,奔走東西洋數萬裏,終無所成。凡曆數十年,遭逢世界大戰者二,內戰更不勝計。其後失明臏足【1962年7月陳先生在浴盆裏跌倒,致右腿股骨折斷,此後不能下床】,棲身嶺表【嶺外、嶺南】,已奄奄垂死,將就木矣。默念平生固未嚐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至若追蹤昔賢,幽居疏屬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遺範,托末契於後生者,則有如方丈蓬萊,渺不可即,徒寄之夢寐,存乎遐想而已。【隋朝王通《文中子·事君篇》:“疏屬之南,汾水之曲,有先人之敝廬在,可以避風雨。”疏屬,山名,在今山西河津市東。魏晉陸機《歎逝賦》:“托末契於後生,餘將老而為客。”末契:最後的心願。《史記·封禪書》:“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三神山者,其傳在渤海中,去人不遠。患且至則船風引而去。蓋嚐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嗚呼!此豈寅恪少時所自待及異日他人所望於寅恪者哉?雖然,歐陽永叔少學韓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記,作義兒【唐末晉王李克用收李嗣昭(本姓韓)、李嗣本(本姓張)、李存信(本姓張)、李存孝(本姓安)等為義子,任為將校,組成部隊,號“義兒軍”】馮道【馮道(882—954),五代時期政治人物,曆事五朝、八姓、十一帝,“累朝不離將相、三公、三師之位。”】諸傳,貶斥勢利,尊崇氣節,遂一匡五代之澆漓【淺薄】,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天水一朝:宋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遺留之瑰寶。孰謂空文於治道學術無裨益耶?蔣子秉南遠來問疾,聊師古人朋友贈言之意,草此奉貽,庶可共相策勉雲爾。甲辰【1964】夏五【《春秋·桓公十四年》:“夏五。”杜預注:“不書月,闕文。”缺月字,夏五月。】七十五叟陳寅恪書於廣州金明館【金者,清也。金明,就是明清。陳先生那時學術的焦點已經轉移到了明清,所以他的寓所叫金明館】

序,這種臨別贈言的文體始於唐朝,韓愈有《送孟東野序》、《送李願歸盤穀序》等。但陳先生這篇序,既是臨別贈言,更是“托末契於後生,”鄭重其事將畢生學問所成托付給信得過的老學生蔣天樞。

蔣天樞,字秉南,陳先生在清華研究院國學門1927級的學生。1964年的時候是複旦中文係教授,南下廣州看望臥病在床的老師。蔣對老師是極尊崇的,平素絕不允許任何人對陳先生直呼其名。他的《履曆表》“主要社會關係”隻寫了一個人:“陳寅恪,69歲,師生關係,無黨派。生平最敬重之師長,常通信問業。此外,無重大社會關係,朋友很少,多久不通信。”師生二人雖然心靈相通,但見麵不多。中共建政後,惟兩次而已。

見麵是單向的,因為老師已經失明、看不見。1964年5月的這一次,恰好有天師母不在。他一去,老師就談開了,忘了讓他坐下。他就一直那麽站著,幾個小時都沒落座。實際上他自己也已年過花甲了。

秉南先生沒辜負老師的期望。他從1960年代中期就暗中著手,開始整理老師的生平、學術,編輯《陳寅恪文集》,撰寫《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而先將自己的名山事業擱置一邊,以致臨終自己的文稿都沒整理完。他認定老師是“中國曆史文化所托命之人”。尊師情誼固然感人,更重要的是他接續中國曆史文化的使命責任。

 

我讀過陸鍵東寫的《陳寅恪的最後20年:1949—1969年》1995年初版。書寫得不錯,但相對陳先生非凡的學術人生,還是太平淡了一些。陳先生最後幾年遭到的令人發指的迫害,原書沒有涉及。據說再版時作了許多增補修訂,但我沒讀過。

陳先生曆經清朝、民國(包括北洋時期)、香港日占時期和中共執政,而且曾經遊學四海,除了最後三年,人生絕大部分時間都獲得禮遇。在香港大學,日本兵看到他會講日語,對他是客客氣氣的。在廣東,陶鑄對他很尊重、照顧。給他修專門的路,長期派三名護士每天上門護理,讓劇團到他家裏給演戲——他又不能看、隻能聽。學校給他配得力助手,協助他研究寫作。在他家裏布置課堂,讓他不用出門就可以上課。

人們議論他在1949年為什麽沒有離開。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因為他自信,以為共產黨不會對他怎樣,連日本人對他都是尊重的。

但曆史學家也不能完全看透曆史走向。文革發動後,陳先生被打成走資派、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牛鬼蛇神、封建餘孽等。有人指責他揮霍國家財產,享受高級護理待遇,非美帝國主義的藥物不吃,汙辱年輕女護士。陶鑄自己倒台後,陳先生失去庇護,助手黃萱遭受侮辱並被趕走,三名護士被撤除,工資停發,存款凍結。大字報覆蓋寓所,如同一口白色棺材,並由樓外貼到了室內,門上、衣櫃、床頭、連衣服上都貼了大字報。革命小將抄家劫財,查封了他的全部書籍,奪走了他的手稿、精心保存的祖父陳寶箴的手劄和夫人唐筼祖傳的首飾。他們在陳宅窗前屋後,後來在床頭裝上高音喇叭,晝夜發出革命怒吼。陳先生聽喇叭裏喊他的名字,心驚膽顫,渾身發抖,小便失禁。

1969年春節剛過,陳家被掃地出門,搬到一處四麵透風的平房。陳先生吃不了飯、隻能進流食,說不出話、隻有眼角垂淚,偶爾有親友潛訪,看了無不淒然。患有嚴重心髒病的唐筼遭到拳打腳踢,先生以為夫人會死在前麵,無限悲涼中,夫妻對泣。先生撰《挽曉瑩》:涕泣對牛衣,卌載都成腸斷史;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曉瑩,是夫人的字。10月7日清晨,陳寅恪先生心力衰竭,終於從人生的煉獄解脫。

 

就是在這樣肅殺的氛圍中,陳先生身邊還是有人舍身保護他。

劉節,字子植,陳先生在清華研究院國學門1926級的學生。1946年開始擔任中山大學曆史係教授。陳先生1949年到廣州,一開始是在嶺南大學,1952年院係調整、嶺南並入中山後,才到中山大學。當時劉節是曆史係主任,從前的師生成了同事,陳先生稱他“子植兄”。但他逢年過節看望陳先生,必定下跪行禮。文革期間,子植先生遭受批判達60多場,被戴高帽、剃光頭、抄家、毆打、勞改。

1967年底,紅衛兵要抬陳先生去大禮堂批鬥。夫人出麵阻攔,被造反派推倒在地。老學生劉節挺身而出,替老師去挨批鬥。批鬥會上,小將們對劉節輪番辱罵、毆打,還問他的感想,他抬起頭,“我能代替老師挨批鬥,感到很光榮!”

正是因為有子植先生這樣願意舍身的義士,陳先生本人才沒有遭受毆打,人世在一片野蠻和瘋狂中,才保留了一絲文明和理性的微光。

古代有程門立雪的故事。蔣秉南、劉子植二先生尊重他們老師陳寅恪先生的故事一點也不遜色。

 

一般認為史學是文科,但陳先生招生要求數學好。像汪篯他們數學成績都好。陳先生說,我們研究曆史的,年月日不能搞錯。數學成績順便衡量了考生的邏輯思維,涉及史學研究的技術層麵。陳先生不會招錢鍾書這樣數學不好的學生。

陳先生倡導的詩史互證,豐富了史料,同時促進了文學研究,是文史研究方法論的一項發明。他在失明之後,研究內容由中古轉向明清。《柳如是別傳》,他從1953年一直寫到1964年。有人評論明清之際的一位從良妓女,哪裏值得他費那麽大氣力專門替她寫書。而了解陳先生的人都知道,他自己是有氣節的人,特別看重人的氣節。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他對1949年後“趨利避害”、紛紛轉向的故舊不以為然,認為是變節,而自己一定要畢生堅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柳如是雖是從前的妓女,但她的民族氣節卻比明朝名士錢受之都還要堅決剛烈。明覆滅後,柳鼓動錢反清。錢被捕入獄,柳百方營救。

錢柳姻緣驚世駭俗,柳在婚前婚後都另有相好、固然如是,但錢襟懷寬廣、坦然受之。她對他的愛是有原則的,他對她的愛是無條件的。錢柳姻緣在性倫理方麵超越時代,獲得了性自由的真諦。陳先生對錢柳姻緣是讚美的,他和錢柳在性倫理方麵遙遙領先,令人欽佩。在他看來,氣節是大節。相對於氣節,男女私情隻是小節,何必苛求。大節有虧,才是真正失節。《柳如是別傳》意味深長。

陳先生不會在民族危機深重時,躲在租界寫言情小說,雖然言情小說並非一無是處。他更不會去幫助編譯領袖著作,曲學阿世,讓學術屈身成為權力的奴婢。那不是失節嗎?終其一生,他尊崇氣節,未曾失節。是不是真名士、他跟一般文人的分野,正在此節。

2025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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