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燃情歲月1989(25)
文章來源: 馮墟2023-09-08 08:44:25

一早到北京。算起來,正好是辛兒的二七啊。他們找到政大國關學院,被帶到總支辦公室。張副書記值班,你們辛苦了,請坐請坐。你們先坐一會,待會帶你們去招待所。

我們最想看看辛兒,他是麽樣死的,大姐說。

今天星期天。我們盡快跟北京醫院和公安機關聯係,安排你們看遺體,可能在明天。哦,你們收到電報了吧?組織上經過調查,認定是誤傷致死。

二姐夫董哥不明白,我是退伍軍人,參加過七九年對越作戰。山地作戰,地形複雜,有時容易誤傷。部隊在北京大街上執行任務,視野清晰,為什麽會誤傷?在什麽地方、什麽情況下發生的誤傷?

——具體情況不清楚,組織上做了調查。被擊斃的絕大多數是暴徒,少數群眾被誤傷,當晚大街上人很多。死亡性質的認定,對聶辛同學是有利的。黨組織、學校做了最大努力,施老也非常關心。

什麽暴徒?從小到大,辛兒的獎狀一大籮筐。施惠在哪裏?二姐忍不住問。

——上級組織要求,後事由直係親屬處理,盡量防止擴散,造成不良影響。當然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每個家庭情況不一,比如農村父母年邁、出行不便,由姐姐姐夫代理也是可以的。

倆姐姐齊聲,我們要見施惠。兄弟已經丟了【民間對早逝的委婉說法】,今天一定要見到兄弟媳婦。大姐已堅持不住,嘴裏嘟嚕著,兄弟死不見屍,兄弟媳婦又不讓照麵,麽樣辦呢——二姐也開始了。

上麵有政策,但張書記還是亂了方寸,眼看要成為校園一景。農村婦女,獨苗苗兄弟沒了,她們已經無可剝奪,絕不會患得患失。好好好,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就按你們的意願,讓施惠來跟著你們。

 

再次見麵,沒想到是在北京,這麽一個情況。她一進門,大姐二姐就各拉一隻手臂,將她抱住。除了哭,她們還能做什麽呢。媽媽說,哥哥姐姐,時間實在緊張,這是奶奶和我給你們做的中飯。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來了,初次見麵,真希望是另外一種情形。

爺爺介紹,學校按照上麵的要求,確實有將他們完全排開的意思。公安局上施惠家,專門兒問,他們從遺體上拿走過什麽沒有。我們分析,他們是在問血衣和彈片。悲痛之中,血衣沒有保留,沒見著彈片。政府做了虧心事兒,心——虛——啊。多好的小夥子,可——惜啊。聶辛非常優秀,你們做姐姐的應該感到驕傲。爸爸說,你們先吃飯,惠留下陪你們。事已至此,我們一步步來。臨走前,媽媽跟二姐咬了一番耳朵。

她等他們吃完飯,再告訴他們三號晚上的情況。他在天安門廣場那根旗杆下麵,被流彈打中腹部。就是你們在電視裏麵經常見到的那麵旗子。第二天是爸爸給他清洗幹淨、換的衣服。腹部入口一個洞,背部出口一個坑。醫師說是開花彈。真可憐呐。他出門的時候,我怎麽就沒堅決攔住他呢?他那一出門,沒想到,就是死別!

二姐抱住她雙肩,不要傷心,不要哭了。這絕對不是你的錯。我們天天在電視裏看到那麵旗子,誰會想到政府會在那裏殺人呢?待她稍微平息下來,二姐把大姐拉過去,囑咐一番。大家一起寬慰她。

我殺過敵人,但在戰場上沒用過開花彈。開花彈穿透力不強。像這樣的貫穿傷,要求槍口動能大、射擊距離近,隻可能是軍用開花彈,不可能是警用。既然是近距離射擊,怎麽會是誤傷呢?在部隊裏老學習毛主席教導我們“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在戰場上,向自己的軍旗射擊,一定是敵對行為。在天安門廣場,向國旗射擊,怎麽不是敵對行為,怎麽是誤傷?董哥的邏輯,像鋤把兒一樣直。

人已經不在了,再說這些也沒用。這麽大個國家,政府也不容易。大姐夫田哥的邏輯,像挑著兩百斤穀子的扁擔。

再怎麽不容易,也不能把老百姓當敵人殺啊?辛兒讀書讀到這麽高,幾不容易啊,眼看就有盼頭了呀。大姐說不下去了。

 

他們去宿舍清理辛兒的遺物。老秦代表大家,大姐二姐,這四百來塊錢,是同學們的一番心意,請你們一定收下。本來應該帶你們到外麵吃飯,但是你們也看到了,校園四周都是前線,餐館都不開門。她們見到的不是錢,而是一片人心。流下的淚裏,就不隻有傷心,還有感動。

同學們早將他的東西放在了一起。逝者在陰界的吃穿用度,現在隻能通過焚燒送達,所以大部分物品都要燒掉,留下也是些傷心之物。惠,這些書留不留幾本作個紀念?她留下了,那本原版的《查特萊夫人的情人》,他發表過的論文,和她曾翻過的日記本。相機,她讓姐姐們帶回去。影集,一打開就流淚,誰也沒有勇氣翻揀,她留下了。

他們讓同學們幫忙,找到一個安全角落,將其餘物品,慢慢燒掉。先燒書,再燒衣被。申時的陽光下,紙張燃燒,發出慘白的光,黑色的灰燼,飛向天國。不同材料的衣被丟入火堆的時候,發出顏色不同的光,釋放出不同的氣味。當田哥將那套西服和蝴蝶領結扔進火堆的時候,她是多麽傷心啊——那些,曾是生機和希望的象征!讓他們男將【集體生產時期鄉間對男人的稱謂】在這裏燒。這裏熱、氣味不好,我們到別處去。大姐二姐趕緊將她岔開。

 

一度癱瘓的“組織”,現在高速運轉。在北京他們屬於潛在的不安定因素,任由農夫農婦哭啼嚷嚷不利於維護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麵。他們在這裏一天不走,風險因子便一天不得解除,基層人員的心理就一天到晚懸著。

第二天上午,蔡書記、張書記和輔導員陳老師來招待所,通知去北京醫院看遺體,隨後去東郊殯儀館火化。學校考慮到親屬和施家的感情感受,本著安定團結的原則,也通知了施家參加這最後的告別。

遺體從冰櫃裏拉出來,慘白的寒氣逼人,讓人不得不在一尺開外止步。到人能看清的時候,才知渾身上下盡是冰渣。

她穿著純黑的長袖連衣裙,胸前佩戴百花,以最莊重的形象,來見她最親愛的人,最後一麵。現代技術、通體冰渣,讓觸摸、最後一次的擁抱,何以可能?陰陽永隔,不得通矣。所有的人,所有的情感,都在此時爆發。但是媽媽卻不能任由她陷入過度的悲傷,及時將她拉開,讓這本就不長的最後一麵,變得更為短暫。爺爺、爸爸尤其傷感,奶奶在默默垂淚。他們閱曆雖豐,卻未曾經曆過,慘痛若此的傷心事。

他是父母的驕傲、全家的希望。但他的父母見不到最後一麵,在他還有耳朵的時候,再喊他一聲——兒——他們唯一的兒。隻有曾對他千嬌百寵的兩個姐姐,癱在地上,扶著推車,號啕大哭,不可抑止。悲聲,不需要翻譯,不分中外城鄉。隻有悲聲,政府不能完全控製,因為粗暴幹預,隻會導致更大的悲聲。他們是農民,還有什麽可以失去的呢?

聶辛,生前被政府隨意射殺,身後倒成了一個受重視的人物。東城分局派出車輛,保證萬無一失。殯儀車發動,載著那已不能再動的人。學校專門派出車輛,為了防止“擴散”。大到江山社稷體製、小到個人安危生計,都維係於環環相套的命令和服從的鏈接中。

 

蔡書記解釋,“誤傷致死”會有一定補償,具體數額還不清楚。過段時間,在扣除喪葬費用之後,會將餘額寄給親屬。

他們是姐姐姐夫,是深山裏的農民。他們唯一期望的,是弟弟幸福平安。這一條沒有達到,其它——金錢、補償——已毫無意義。

董哥心有不甘,問,站在國旗下麵,為什麽還會被誤傷?

書記隻能回答,形勢複雜,也有職工、居民被誤傷的。似乎被“誤傷”的還有他人,這“誤傷”便獲得了合理性。

 

回到政大,等到完全沒有外人的時候,她提出將骨灰盒帶回家,看遺像鏡框跟骨灰盒的顏色是不是般配。爸爸去照相館將那張穿西服的照片放大,已經替他沒過門的女婿準備好了遺像。

她冰涼的手,捧著尚溫熱的骨灰。陶阿姨前些天告訴他們,公安在醫院查抄手術取出的彈片——政府怕留下罪證。這倒提醒了他們。

爸找來一麵篩子,放在桌麵玻璃板上,將骨灰倒進去。篩幾下,灰漏下去之後,篩子裏留下的,大部分是骨骼殘留。他們細心地找,確實找到二十幾片金屬。他們將骨和灰裝回骨灰盒。將金屬片放回篩子,在水龍頭底下衝洗,洗去煙塵之後,顯出黃色的銅,灰白的應該是鉛了。放大鏡下,大部分銅片仍保持銳利的鋒芒,有的銅片在火爐裏被燒融鈍化;隻有鉛不耐高溫,成為鉛珠,有的出現粘連。骨灰中離散的金屬片說明,致命的,到底是普通子彈,還是開花彈。這些,是銅證、鉛證,更是鐵證。

仨人屏住氣,做這高度機密的技術性工作,沒有明顯的情緒波動。她甚至覺得,這是另外一種觸摸,在陰陽之間。他早已融入他們的生活,成為家庭的一部分。他們盡最大努力,替他保留真相,以告慰那屈死的冤靈。

媽拿來一個墨綠的小茶葉罐子,等彈片完全晾幹後再放進去。焚燒之後,肉身成為粉末;真相會留下,藏在某個地方,拿起的時候,叮叮作響,刺痛人心。

 

二十號早上,全家去給聶辛和親家送行。大家都誇爸爸準備的遺像好。哎,這世上還有什麽其他值得誇讚的好事兒嗎?

誰能料到,半年之後,她再去聶家衝,會是這樣一種情形?

火車站針對大學生模樣的人盤查極嚴。曾經的天之驕子,現在都是嫌疑犯。火車開出北京後,窗外或青或黃的地貌在掠過。大家不怎麽說話,因為缺乏適合當眾談論的話題。哐當哐當機械的聲音,讓她在恍惚中想起第一次,她走山路、故意撒嬌讓他背,他每天給她端洗腳水、暖被窩,他們的人之初,雪天他帶她去磬裏。人會消逝,但記憶會留下。美好的記憶,像姆媽做的糖炕糍粑,讓她甜蜜得流淚。在她頷首的一瞬間,淚珠滴在她胸前,然後滾落到人所不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