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士·布朗森·奧爾柯特(Amos Bronson Alcott, 1799-1888年)和露意莎·梅·奧爾柯特(Louisa May Alcott, 1832-88)父女倆都是在曆史上留下了印痕的人物。康科德(Concord, Massachusetts)果園屋是他們的故居,是他們居住時間最久的房子。布朗森是超驗主義哲學家、作家、實驗教育家和改革家。這麽多職業,沒一個真正賺錢的,一直生活拮據,直到1860年代末,露意莎寫的《小婦人》成為暢銷書。在住進果園屋之前的三十年間,他們搬了二十二次家,顛沛流離。艾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1803-82)一直資助他們,包括出錢幫助他們買下果園屋。
果園屋當年是一座十二英畝的莊園。果園裏的四十棵蘋果樹尤得布朗森喜愛。現在房子還在,陳設依舊,成了一座博物館。實物果園沒有了,隻留下文學果園。
康科德可是一個有魔力的地方。這裏打響了美國獨立戰爭震驚世界的一槍。進入十九世紀,這裏又成為美國第二次思想啟蒙運動的重鎮、超驗主義的中心。從果園屋向北,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 1804-64)的故居“路邊”就在近旁,前方不遠路的左邊是艾默生故居;到紀念碑廣場左拐上主街,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 1817-62)和奧爾柯特故居就在前方。超驗主義者經常到果園屋,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像艾默生還會暗中留下一些錢,不讓人知道;露意莎發現了,有時會在他的窗台留下一束鮮花。
美國到現在都還是一個男權社會。在十九世紀,男人養家是普遍的社會期望。偏偏布朗森不會賺錢、養不了家。妻女都得為生計發愁,想方設法工作掙錢。布朗森有四個女兒,安娜、露意莎、麗姿和梅。成長在這樣的家境,她們難免抱怨。貧困交加中,露意莎一度痛不欲生。夏洛特·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 1816-55)的經曆給了她力量。
但是奧爾柯特姊妹獲得的教育機會,卻不是一般父親所能提供、甚至想象的。她們不時得到艾默生、梭羅、瑪格麗特·富勒(Sarah Margaret Fuller, 1810-50)和霍桑等一流人物的言傳身教。布朗森也幸運,雖然困頓大半輩子,但他的壽命在超驗主義者當中卻是最長的。
奧爾柯特姊妹雖然家境貧困,但精神富足,她們有時在家自編自演情節劇。尤為難得的是,奧爾柯特夫婦倆支持露意莎寫作。布朗森為方便她寫作,特地替她在靠近窗戶的地方做了一個寫字台。她的代表作《小婦人》就在這張寫字台上寫就。與此對照,當時社會認為寫作傷身,為保護女性健康,不鼓勵她們寫作。
紀念碑廣場上的紀念碑,紀念的是本地參加南北戰爭的聯邦勇士。本地人很珍惜美國革命爭取到的自由,踴躍參加、積極支持聯邦軍。超驗主義者都是廢奴派。1862-3年,露意莎在首都華盛頓的聯邦醫院當護士。原計劃三個月,結果隻呆了六個星期就罹患傷寒,險些喪命。那個年代,微生物學尚未完全建立,公共衛生落後,華盛頓飲水受到汙染,前後幾任總統及其家人亦不能幸免。當時西醫未必比中醫有效。治療中大量使用水銀,造成汞中毒,甚至導致露意莎容貌的改變。
露意莎的小說寫的是她的生活經曆,虛構成分不多,屬於半自傳體。《小婦人》得名於馬奇先生對他四個女兒的昵稱,“小婦人”是指尚處成長期的女子。故事發生在南北戰爭期間,馬奇先生在聯邦軍擔任隨軍牧師。他的四個女兒梅格、喬、貝絲和艾米,分別對應生活中的安娜、露意莎、麗姿和梅。貝絲和麗姿的正式名稱,都是伊麗莎白。
書得自己讀。具體的故事情節,這裏就不說了,隻介紹幾個動人情節。
馬奇夫人接到電報,告知先生在華盛頓生了重病,請她前去照顧陪同。去華盛頓的火車票須要25美元,但家裏沒有這筆錢。這是一筆不少的錢,相當於很多人一個月的工資。情急之下,喬去賣自己的辮子。店家怎麽都不願意出那麽多錢,直到喬說出錢的用處,因為店主自己的兒子就在前線。這表明當時北方的人心所向。我特別感動,因為我兩個姐姐都賣過辮子,價格絕對不到25美分。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有時候,不幸的家庭的不幸也是相似的。
就是自家困難,馬奇家也沒忘記行善積德,幫助更困難的人。在全家歡天喜地過聖誕節的時候,馬奇夫人發現鎮上一戶德國移民家完全沒有飯吃。全家一起將自家聖誕餐品,送給了那饑寒交迫的一家人。他們回家時發現,餐桌上擺滿了另外的食物。是他們富有的鄰居勞倫斯先生送來的,他看到了馬奇家的善舉。像我們這樣背井離鄉的移民多數會遭遇困難。對曾經施以援手的恩人,我們一輩子都感激不盡。
在沒有抗生素的年代,細菌感染常常致命。小說裏的貝絲和生活中的麗姿,染上了猩紅熱,身體大受摧殘,二十二歲就去世了。另外就是癆病(肺結核),奪取了不少人的生命,包括梭羅和他的姊妹。
家庭生活經常要麵對糾紛、損失和痛苦。大姐梅格出閣,原有家庭秩序被改變,姊妹深情受影響,喬倍感失落。這是人性的一部分。我的兄弟姊妹結婚的時候,我也有類似感受。喬、貝絲和艾米都愛同一個人——勞倫斯先生的孫子勞裏。貝絲早逝。喬將勞裏讓給了小妹艾米。這種大姐風範、盡管她不是大姐,跟生活中的露意莎有相似之處。曾幾何時,艾米因為梅格和喬參加舞會不帶她,心懷怨恨,竟然將喬的小說稿扔進火爐。喬發現之後,一氣之下打了艾米的耳光。有兄弟姊妹的人,恐怕不少都有類似的經曆。
喬酷愛寫作。在商業社會,寫作者、尤其是未成名的寫作者,有時不得不在堅持文學品位和取得出版機會、增加銷量之間權衡。喬寫關於青年女性的小說,書商說感興趣的人不多,除非調整情節、讓她們結婚。喬作了妥協,拿到了定金。父親批評她不該為了金錢放棄品味,喬回應說她沒錢堅持品味、不想像他一樣一輩子受窮。喬的做法無可厚非。
說到文學品味,1860年代前後,正是美國文化下行的時候,陽春白雪開始走向下裏巴人。這個階段最成功的代表,當然是馬克·吐溫。1885年他的小說《哈克貝利·芬曆險記》出版。康科德圖書館拒絕收藏,認為其語言粗俗、很多句子不合語法,不利於提升讀者的品味。這反映文學觀念模式的差異。這部小說描寫的是底層人民,他們說話原本就是那個樣子。馬克·吐溫的刻畫準確,恰是他的天才之處。
除了喬之外,《小婦人》中刻畫最成功的可能要數姑奶奶、富有的寡婦約瑟芬·馬奇。姑奶奶老向侄孫女們灌輸自己的女性價值觀——女孩子活著的唯一價值和目的,就是嫁個有錢人,“不然就會像你媽那樣一輩子受窮!”她是苦口婆心,理論聯係實際。姑奶奶的婚戀觀超越時代和國界,在當代中國得到了超大規模普及。但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最瞧不起馬奇夫人,嫁給馬奇先生,硬往火坑裏跳,毀了自己一輩子。但當她聽說馬奇夫人沒錢去華盛頓時,她掏錢沒有猶豫。
《小婦人》是一部反映女性意識和女性權利覺醒的小說。瑪格麗特·富勒是美國最早的女權主義者之一,露意莎多少會受到一些影響。另外,女性在家庭經濟中的作用越來越突出,權利意識的覺醒是必然結果。喬比較好地體現了人格獨立、個性自由、勤懇務實的女性價值觀,是美國女性範式最初的模型。
喬後來嫁給了來自德國的哲學家巴爾教授。生活中的露意莎並沒結過婚。巴爾教授應該是她心目中理想的配偶。很多人好奇,誰是那個哲學教授,艾默生、梭羅?這兩個人,露意莎都喜歡。但艾默生是有家室的,梭羅沒有。梭羅隻比露意莎大十五歲。在一般人眼裏,他衣冠不整、沒風度、沒有錢也沒有名。但在露意莎眼裏,他品格高尚、有風骨有思想有才華。梭羅曾向人求過愛,沒有成功。迄今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戀過愛。猜測他是同性戀、異性戀或性缺乏的人都有。他在《瓦爾登湖》裏一再宣揚禁欲。露意莎跟他關係親密。
《小婦人》是高度成功的作品,在文學和商業上都是這樣。當初書商和露意莎嘀咕,這小說大概不會有大的銷路。最初的鼓勵,是露意莎給一群小姑娘們看,她們讀得津津有味。首印2000冊很快售磬,重印供不應求。小說被翻譯成多種外語,多次改編成其它文藝形式。小說的暢銷讓奧爾柯特家的財務狀況得到徹底改觀。露意莎能夠出資讓小妹幾次去法國留學;幫大姐買下梭羅家的大宅子,4500美元,一般的房子也就一千多美元。她自己和父親也搬進去了。這棟房子的確很大,現在是正常住家的私宅,沒有特別的標記。
果園屋的存在,讓我們直觀地看到《小婦人》的時代背景、作家的生活和寫作環境。古樸的房宅、小巧的庭院,跳動著鮮活的文字。這些文字經過漫長歲月的陳化,成為文學的醇酒。
20230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