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將外文翻譯成漢語,一般不用另創新詞,就可以準確表意、實現對譯。近世西學東漸過程中,中西文化交流先驅們麵臨的情形完全不同。漢語既有詞匯不足以表達西學概念,他們往往不得不另創新詞。本來古代漢語裏單字詞多,非單字詞不多。比如,今天我們說吃飯,古代就一個字,飯——“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現代漢語中許多非單字詞,都是後來新創的。了解這些新詞的緣起,不但有語言學意義,而且可以幫助我們了解世界格局的曆史變化。
近世西學東漸,最早的是西方傳教士在中國傳教。他們到達中國後第一件事,是過語言關。不學漢語,沒法向中國人傳教。中國並不是一個有深厚宗教傳統的國家,甚至沒有像樣的本土宗教。為了吸引、打動中國人,這些傳教士往往具備另外的技能,比如地理、數學、科學、或者醫學等。其中的傑出代表、明朝萬曆年間的利瑪竇(Matteo Ricci, 1552-1610),就精於地理、天文和數學。他編譯了《天主實錄》並跟徐光啟合譯《幾何原本》,創造了星期、幾何、點、線、麵、平麵、曲線、曲麵、直角、鈍角、銳角、垂線、平行線、對角線、三角形、四邊形、多邊形、圓心、外切等新詞,被沿用至今。
進入十九世紀,新教傳教士紛紛來華,其中不少人同時行醫,以作為傳教手段。1855年,英國醫學傳教士(新教)合信(Benjamin Hobson, 1816-1873)撰《博物新編》,用到的現代詞匯包括氣壓、差異、流動、牽引、汽車、電氣、蒸氣、機器、軌道、幻影、貨物、電機、航海、隧道和工程等。
此一時期西方傳教士編寫的數部英漢詞典,收錄了不少沿用至今的漢語新詞。馬禮遜(Robert Morrison, 1782-1834)編《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1822)錄有使徒、審判、法律、醫學、自然的、新聞、精神、單位、行為和言語等詞匯。衛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 1812-1884)編《An English and Chinese Vocabulary in Court Dialect》(1844)錄有內閣、選舉、新聞紙、文法和領事等詞匯。麥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 1796-1857)編《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1847-1848)錄有人民、知識、幹事、物質、偶然、教養、天主、小說和本質等詞匯。羅存德(Wilhelm Lobscheid, 1822-1893)編《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 with Punti and Mandarin Pronunciation》(1866-1869)錄有蛋白質、銀行、幻想、想象、保險、文學、元帥、原理、右翼、法則、戀愛和讀者等詞匯。盧公明(Justus Doolittle, 1824-1880)編《Vocabulary and Handbook of the Chinese Language》(1872)錄有中華、電報、電池、光線、分子、地質論、物理、動力、光學、國會、函數和微分學等詞匯。
1862年,清朝成立同文館,培養外語人才。華夷合作,譯出《萬國公法》、《格物入門》、《三角數理》、《化學鑒原》和《地學淺釋》等西書。美國傳教士丁韙良(William Martin,1827-1916)譯《萬國公法》(1864),新創公法、主權、權利、義務、責任、法院、國體、賠償、自治、限製、章程、邦國、政治、選舉、司法、爭端、國會、製憲、利益和管轄等詞匯。《地學淺釋》(1872)不但用到地質、沉積、火山灰、深海、重力、消化、石質、斜度和流動等專用術語,而且還用到地球和時代等通用詞匯。
以上中國本土創造的漢語新詞,統稱“華製新漢語”,雖然其中西方傳教士的貢獻不可抹殺。這些漢語新詞,不但構成現代漢語基本內容的一部分,而且流傳到日本,為日語所吸收。第一次鴉片戰爭驚醒日本朝野,讓千百年來以華為師的日本加緊引進西學。除了直接從西方引進,從中國進口的漢譯西書和英漢詞典更成為一條捷徑。前述五種英漢詞典在日本學界大受歡迎,不斷傳抄甚至翻印。日本到1862年才出版第一部英和詞典。英和詞典和日譯西書中大量采用了華製新漢語。
漢語新詞的第二個來源,是日本學者在翻譯西學概念時,借用漢語舊詞,有的保留舊義,有的另賦新義。它們的新,不在於新創,而在於新用,在於東西文化會合之新。
保留舊義的,例如自由,《玉台新詠·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東漢趙歧注《孟子·公孫醜下》“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今我居師賓之位,進退自由,豈不綽綽然有餘裕乎!”古文中的自由雖然意義跟今天近似,但並不是一個特別重要的概念。例如文明,漢焦贛《易林·節之頤》:“文明之世,銷鋒鑄鏑。”前蜀杜光庭《賀黃雲表》:“柔遠俗以文明,懾凶奴以武略。”古文中的文明雖然與今義相關,但並不是一個特別重要的概念,遠不如今義寬泛深沉。例如革命,《易·革》:“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革之時大矣哉!”例如政府,《資治通鑒·唐宣宗大中二年》:“前鳳翔節度使石雄詣政府自陳黑山、烏嶺之功,求一鎮以終老。”例如紀律,《左傳·桓公二年》:“百官於是乎戒懼而不敢易紀律。”例如宗旨,《神僧傳》:“講說之日,正標宗旨。”例如封建,唐柳宗元《封建論》中封建的定義,與英語中feudalism一致。按照定義,先秦為封建,秦以後為君主集權專製,今人常將二者混淆。又如契約,《魏書·鹿悆傳》:“契約既固,未旬,綜果降。”這些詞古已有之,古今意義基本相同。日本學人雖無創詞之功,卻有翻譯之勞,他們的漢學修養值得尊重。
另賦新義的,例如社會,本指舊時於春秋社日迎賽土神的集會。春社時在仲春(立春後第五個戊日),迎賽土神以祈農事;秋社適當秋收(立秋後第五個戊日),迎賽土神以表謝意。唐柳棠《答楊尚書》:“未向燕台逢厚禮,幸因社會接餘歡。”例如共和,源自周召共和的典故。周厲王無道,被國人推翻,逃至彘地。諸侯推舉共國伯君和代行王政,直至厲王死、其子靜繼位,前後14年,史稱“周召共和”。箕作 省吾(1821-1847)著《坤輿圖識》(1845),將republic譯為共和,取其無君之義。共和的新義,當然不隻是無君。又如經濟,舊義寬泛,指經世濟民。隋王通《文中子?禮樂篇》:“皆有經濟之道,謂經國濟民。”古文中指經濟的實另有其詞,為食貨,班固《漢書》:“《洪範》八政,一曰食,二曰貨。食謂農殖嘉穀可食之物,貨謂布帛可衣,及金、刀、魚、貝,所以分財布利通有無者也。二者,生民之本,興自神農之世。”食貨誌,就是經濟史。現代有食貨學派,陶希聖為代表人物。
日本在開國以前,西學主要是蘭學,源自長崎出島的荷蘭貿易。蘭學家杉田 玄白(1733-1817)譯《解體新書》(1774),為西醫解剖學書籍,首創十二指腸、軟骨和盲腸等名詞。明治維新以後,日本全麵引進西學、遠遠超出蘭學範疇,大量翻譯西書。日本學者為翻譯西學概念,創造了大量漢字新詞。這些由日本學者創造的漢字新詞,統稱“和製漢語”。例如:
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共產黨、資本主義、政黨、憲法、階級、總理、獨裁、幹部;
宗教、基督、基督教、科學、美學、美術、曆史、心理學、地理學、天文學、課程、體育、學位;
哲學、特殊、象征、抽象、客觀、主觀、相對、絕對、實質、間接、無限、消極、積極、假設、否定、人格、人生觀、意識、意誌、唯物論、對象、秩序、批判、屬性、生產、生產力;
名詞、電話、瓦斯、商業、商品、情報、書評、主食、咖啡、馬鈴薯、公園、廣場、俱樂部、宿舍、建築、施工、倉庫、采光、圖書館、幼稚園、博覽會、入場券、奴隸、警察、派出所、集團、集合、領土、冷藏、玩具、航空、著陸、攻擊、作戰、大本營、突擊q隊、遊擊隊、迫擊炮、航空母艦、作品、作詞、作曲、喜劇、悲劇、劇場、記者、雜誌、漫畫、表情、表演、表現、舞台、藝能;
防疫、衛生、健康、保健、腺、癌、生命、細胞、解剖、壞死、結核、傳染病、糖尿病、動脈硬化、神經、軟骨、處女膜、安樂死、少子化、催眠;
失戀、可愛、告白、蜜月、浪漫、結婚、離婚、第三者;
代表、代理、企業、法人、消費、會計、借方、貸方、金額、財閥、強製執行;
元素、金屬、周期、溶解、壓力、溫度、結晶、沸騰、蒸氣、分析、現象、波長、引力、信號、配線、性能、回路、基板、光年、光速、無線、噸、透視、機能、土石流、未知數;
擴大、加強、提高、改良、改善、革新、糾正、解放、解決、交流、獨占、斷交、動員、手續、取締、引渡、場合、版權、解釋、鑒定、消滅、克服、經驗、故意、操作、許諾、讚成、主張、活動、繼承、放棄、破產、侵害、加害、被害、勝訴、敗訴、前後、收縮、自白、喪失、遺產、動產、不動產、物件、嫌惡、嫉妒、和氣、憐憫、連續、學習、最終。
這些例子隻是滄海一粟。使用詞綴,是和製漢語的典型範式,對造詞效率有倍增效應。例如,-化、-的、-性、-式、-法、-者、-炎、-癌、-力、-率、-線、-點、-素、-界、-型、-感、-觀、-主義、-運動、-作用、-現象和-問題等。
隨著近現代中日文化交流的發展,和製漢語和日語借用的漢語舊詞進入中國,絕大部分被吸收,成為現代漢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一部分詞匯,大概要占到漢語詞匯的三分之一以上。並不是沒人抵製。嚴複另創一套新詞,試圖抵製和製漢語。他將全部(total)譯為“拓都”,單位(unit)譯為“麽匿”,神經(nerve)譯為“涅伏”,社會學譯為“群學”,自由譯為“自繇”,權利譯為“直”。其中自由為漢語舊詞,權利是華製新漢語,他真是草木皆兵。嚴複的努力沒有成功。張之洞請幕僚路孝植起草一份文稿,見其中用到“健康”一詞,勃然大怒:“健康乃日本名詞,用之殊覺可恨。”路回:“‘名詞’亦日本名詞,用之尤覺可恨。”這說明木已成舟,抵製和製漢語已不可能。
現代漢語對和製漢語並非全盤接受。漢語和日語分道揚鑣的情形,並不少見。邏輯(logic)在日語裏是“論理”,燈泡是“電球”,機場是“空港”,總統是“大統領”,聯合國是“國連”。日本人管釣魚島叫“魚釣島”,難怪要爭來爭去。
“接吻”一詞比較重要。不少人以為是和製漢語,錯!清尼瑪查《西域聞見錄》(1777):“男女皆不能盤膝坐,一日兩浴,見親友賓客,無跪拜揖讓之儀,惟接吻以為禮。”滿製漢語倒有可能。清黃鈞宰《金壺逸墨·洞元鏡》(1873):“西人謂歐洲諸國男女,不避嫌疑,親屬相逢,則握手接吻以為禮。”
毫不誇張地說,西學進入中國,改變了中國人口頭和書麵表達的方式。無論是華製新漢語,還是舊詞新用、和製漢語,都是為了因應西學東漸,表達、接收和傳播西學概念。漢語通過創造和接納新詞,獲得了表達、接收和傳播西學的能力。這,一方麵體現了西學無以否認的價值,另一方麵也證明了漢語變通和包容的能力和吐故納新、不斷生長的綿久生命力。
在這一過程中,中國、西方和日本的學者都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他們的努力改進和豐富了漢語,從更大的方麵講,促進了中國社會的發展。這段曆史表明,漢語不僅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同時也是不同種族人類共同的文化遺產。繼承和發展漢語文化,必須具有開放的胸襟和革新的精神,擯棄保守狹隘的自閉傾向。
確定漢語詞匯起源,尤其某一詞匯是否和製漢語,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辭書經常不可靠。本文如有錯誤,歡迎指正。
20230117
現代漢語的兩字、多字的詞,有些衝淡了單字的含義,綜合了,卻缺乏分析,隻能一個詞一個詞的看,不能細看。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