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開始了背誦毛主席語錄的活動。我能夠背誦“老三篇” 和大部分的“紅寶書”語錄,我被選為背誦毛主席語錄的比賽成員。很可惜,第一輪我就敗下陣來。我們學校有位四年級的男生在背誦毛主席語錄的活動中得了第一名。當裁判老師說出一段毛主席的語錄時,他立即能說出是出自哪篇哪頁;當裁判隨意翻開一頁“紅寶書”並給出頁數時,他立即就背出那一整頁的語錄,好厲害!好讓人佩服!
可是我最佩服的是一位常來我們大院遊走的瘋子。她三十多歲,梳著短頭,衣衫不整。神情嚴肅,目光炯炯。她不僅能背出毛主席所有的語錄,她還能把毛主席的話運用到實際中。抬頭看見大雁,她便說,“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望著青草,她便吟道,“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 在她什麽也不看時,她低頭沉思,一字一句地說,“人總是要死的,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張思德同誌就是這樣一個同誌”。
我們後邊的紅樓大院也有一個瘋子,他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夥子。他背誦的毛主席語錄遠不如常來我們大院遊逛的女瘋子。那位年輕的男瘋子沒什麽花樣。他常手舞足蹈,憤怒地隻重複一句話:“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我和我的小夥伴們觀望著,跟蹤著這些瘋子。我對他們感覺又好奇又敬畏。第一,他們似乎都很革命;第二,他們都很勇敢;第三,他們也非常敏銳。他們的眼神堅定,他們的信仰不容疑質。
文革中的瘋子讓我敬畏和恐懼好多年。這大概也是有原因的。有一次我們一堆小孩子跟在那個女瘋子後邊跑。我跑著跑著,不小心就跑到了最前麵。那位跑跑走走的女瘋子突然停下腳步,猛然回過頭,用手指著我,一字一句地說,“站住!你跑什麽跑!你這個富農的狗崽子!”
我一愣,驚住了。因為就在不久前,我媽媽和我爸爸提過,說她們單位有人去她農村老家調查過,查出我早已去世的姥爺家解放前有輛大馬車,並娶了兩個老婆。調查回來的人說,土改時把她家的成份定為“貧農”是不對的,應該劃為富農。我媽媽和我爸爸在廚房悄聲地議論這件事,大概是怕我們聽到。我還是聽到了。媽媽緊張的語氣不僅讓我緊張,也讓我些微的感到恐懼:家庭出身是富農的孩子是可以歸類為“狗崽子”的。
那麽,這個瘋子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很多年以後,大約是一九八六年的一天,我坐在從長春去往哈爾濱的火車上,突然聽到有人高聲地背誦毛主席語錄,我順眼望去,見一位約四十歲的女人,她留著參差不齊的短發,口吐著白沫,目光如炬地背誦著毛主席語錄:
“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猛然間我以為遇到了文革時常遊走我們大院的那位女瘋子。再一想來年齡不對。這位瘋女人文革初期時應該還不到二十歲。文革過去多年了,人們在反思,社會在前進,可是她卻留在那裏了。她背誦著,呼喊著,成為了那個時代的祭壇。
這種對瘋子的好奇和敬畏感存續著。1993 年的一天,我在波士頓地鐵的一個長凳上邊看書邊等車,突然聽到對麵有一個中年女人高喊著,遊走著。她留著短發,衣著不整。瞬間,興奮點回到了文革時代。我站立起來,伸直脖子隔著地下軌道,向對方望去,想看個仔細。
“你這個中國雞崽子,你給我坐下 (You, Chinese chick, sit down !” 那位非裔婦女眼睛露著光芒,隻盯住一個地方,厲聲喝道。
我一驚,機械第按她的命令坐下。這位瘋女人連看都沒看我一眼怎麽就知道我是中國人?我可能是日本人,也可能是韓國人呀!大概全世界的瘋子都是一樣的。他們有著執著的思維,有著超人的觀察力和敏銳的感知力,真讓人畏懼。
當然,當然,所有的瘋子和文革中的瘋子比起來都是望塵莫及。
後來又遇到一位夜間闖進我家的,襤褸提棒,嚇得我驚叫,瞬移到我母親後麵。她倒是溫和,是村婦,被丈夫拋棄後不停地要去丈夫那家有名的大廠找他,我母親趕緊叫來廠裏的人把她弄走了,寒冷的冬夜她躲在某工人家外麵的棉簾子裏。一早就上路尋丈夫去了。這個女人,我深深地同情,至今。
童年時的瘋子都是玫瑰色的,成年後的玫瑰都是瘋子色的。
好在信耶穌後,釋然了,一切都在上帝手中!耶穌都被兄弟們冤枉成瘋子呢,好在他的神跡太多、神能太大,人們並不這樣認同他的家人。他的兄弟們在他複活後,也都信了他,據說全部為了傳福音而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