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張愛玲的《小團圓》,《惘然紀》和 《童言無忌》
阿德勒說:“幸運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張愛玲就屬於那個不幸的人,而且她用一生也沒能治愈她的童年。
張愛玲晚年把自己困在屋子裏,不見任何人。夏誌清幫她介紹的在大學語言研究室的工作,她也是夜半無人時才去一趟辦公室找些資料。她說:如果你了解我的過去,就會理解我的現在。那麽就讓我們聊聊張愛玲的童年吧。
張愛玲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晚清名臣張佩綸。祖母是晚清重臣、近代重要的政治家李鴻章的女兒。這背景能把人能嚇個跟頭。
所以張愛玲的父親張誌沂是張佩綸的兒子,李鴻章的外孫。
母親黃逸梵是清末南京黃軍門的小姐 (軍門即提督,為武職從一品官員)。
美麗知性的大家小姐黃逸梵嫁給了名門後代張誌沂,可謂是金童玉女,門當戶對。
可惜門當戶對不等於婚姻美滿。黃逸梵是一位受過西式教育、思想浪漫、追求獨立的新女性。而張誌沂是一位接受傳統教育、不求進取、抽大煙逛窯子的公子哥兒。兩人水火不相容。在張愛玲四歲和她弟弟三歲的時候,黃奕凡借口陪伴小姑子留學,遠走英國。
在她拋下一雙兒女,扶欄痛哭,遠渡重洋的那一刻,便注定了黃逸梵一世的漂泊,也定格了她的一雙兒女一生的顧盼和失落。
在母親出洋留學之前,張愛玲對母親有著片段的記憶,那些記憶是美好而寧靜的:
有她的時候,我記得每天早上女傭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銅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錦被上,跟著她不知所雲地背唐詩。她才醒過來總是不甚快樂的,和我玩了許久方才高興起來。我開始認字塊,就是伏在床邊上,每天下午認兩個字之後,可以吃兩塊綠豆糕。(私語)
隨著母親的離去,幼小的張愛玲對母親的記憶也逐漸遙遠。父親很快有了比他年齡大的妓女做姨太太。姨太太名喚老八,生得蒼白的瓜子臉,模特樣的高挑身段。姨太太很抬舉幼小的張愛玲,常領小愛玲去見她從前的姐妹,也帶她見裁縫量做漂亮的衣賞。
她替我做了頂時髦的雪青絲絨的長襖長裙,向我說:“看我待你多好!你母親給你們做衣服,總是拿舊的東拚西改,哪兒舍得整幅的絲絨?你喜歡我還是喜歡你母親?”我說:“喜歡你。” 因為這次並沒有說謊,想起來便覺耿耿於心了。(童言無忌)
張愛玲和這位姨太太沒有相處多久,留下的記憶卻是香豔而愉快的。當這位姨太問起張愛玲她和她母親她更喜歡誰時,幼小的張愛玲選擇了這位姨太。張愛玲的這句回答,”我喜歡你“ 隻是一個五歲的孩子的童言無忌,記憶中她卻把這看成是對自己母親的一種背叛。這種糾結的自我譴責不僅在她二十四歲的《童言無忌》中提到,而且在《小團圓》中再次提起。
”喜歡你。” 九莉(張愛玲)覺得不這麽說太不禮貌,但是忽然好像頭上開了個煙囪,直通上去。隱隱的雞啼聲中,微明的天上有人聽見了。(小團圓 )
可惜好景不長,這位香豔的姨太太不僅吸鴉片賭博,而且性情暴烈。她與張愛玲的父親大打出手,把他砸得頭破血流。很快她被趕了出去。
在張愛玲九歲的時候,母親回國探親。父親張誌沂決心洗心革麵,戒賭戒毒戒嫖,好好過自家的日子。
這樣,小愛玲記憶中的那位女神般的母親又來到她的生活中了。
愛玲的母親是一位身材玲瓏眼睛深深麵部棱角清晰的美女。她接受了西方的教育,舉止言談都有著傳統大家閨秀所不具備的冷傲及優雅。她帶回幾箱子的東西:藝術品,首飾、時裝和咖啡。她把房間布置成有西方情調的沙龍。她彈鋼琴、說英文、唱歌劇,還聚集一幫奇奇怪怪的雅士品咖啡談藝術。
小愛玲躲在一個角落裏,興奮地觀察著一切。媽媽就是她的榜樣,媽媽的生活就是她的理想。她飛舞著旋轉著等不及長大,等不及塗口紅、穿絲襪、帶上琳琅的首飾的日子。
母親卻很不滿意這個土氣的孩子,她上下打量著小愛玲,皺著眉頭說,“她的劉海怎麽這麽長?襪子怎麽這麽緊、這麽硬?”
小愛玲覺得自己是個醜小鴨,她望著美麗的母親,下決心有一天要成為美麗的天鵝。
母親也決心把小愛玲培養成一位獨立高雅的女性。她和張愛玲的父親談判,要張愛玲學英文、學鋼琴、學繪畫,去貴族學校。她認為張愛玲的弟弟可以放手讓他的父親去管教。女兒的教育她卻不能放棄。在西方的生活和教育使她堅信,女性一定要受好的教育,要獨立,這個社會不全是男人的,女人也是人,獨立的人,絕不隻是男人的附屬品。
張愛玲的父親為了讓妻子回歸家庭,暫時答應了所有的條件。他努力了一陣子,結果根本不行。他從小接受的是傳統的教育,讀的是《四書》《五經》。作為一個闊少,他家仆圍繞,毫無生活能力。他抽大煙,逛窯子,過著無拘無束的生活。他發現他根本無法妥協和接受留洋歸來的妻子的強勢和做派,結果又撿起了大煙,持續他頹廢的生活。兩人開始口角不斷,小愛玲在樓下常聽到樓上的父母吵得硝煙彌漫、雞飛狗跳。
小愛玲是站在母親這一方的。她覺得父親周圍的一切都是腐朽的、緩慢的、陰森的、煙霧彌漫的。而母親的光環是耀眼的、有色彩的、向上的、令人興奮的。
我最初的記憶之一是我母親立在鏡子跟前,在綠短襖上別翡翠胸針,我在傍邊仰臉看著,羨慕萬分,自己簡直等不及長大。
在孩子的眼裏她是遼遠而神秘的。有兩趟她領我出去,穿過馬路的時候,偶爾拉住我的手,便覺得一種生疏的刺激性。(童言無忌)
母親像一陣旋風,吹起了小愛玲心中的漣漪,像一道光照亮了小愛玲緩慢平靜的生活。然後,很快,母親和父親就離婚了。黃逸梵又開始了她流浪的路途。她去了法國,把小孩子們重新仍回到原處。
在她離開的時刻,張愛玲回憶說,她當時覺得是應該哭的,可是哭不出來。她知道母親可能在想,“這孩子怎麽這麽冷!” 可是就是倔強地不肯哭。等船開走了,離開了好一會兒,小愛玲才止不住放聲大哭,她是哭給自己看的。
張愛玲又回到了平靜如水、無波無瀾的生活。
張愛玲和弟弟有各自的保姆照看。父親那段時間脾氣不錯,他似乎也做著努力:
他成天在他房裏踱來踱去轉圈子,像籠中的走獸,一麵不斷地背書,滔滔泊泊一瀉千裏,背到末了大聲吟哦起來,末了拖得奇長。隻要是念過幾本線裝書地人就知道這該費多少時間精力。(小團圓 )
他叫她替他剪手指甲。“剪的不錯,再圓點就好了。”
她看見他細長的方頭手指跟她一模一樣,有點震動。(小團圓)
父親聽她背誦古詩。他趟在那裏,抽著大煙,身邊堆放著報紙,聽張愛玲背到,”商女不知亡國恨,” 便流下了眼淚。
父親的房間裏永遠是下午,在那裏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私語)
很快,父親決定再娶新人。新太太是一位自由戀愛曾遭到父母反對而沒有成功,最後等到年齡大些的大戶人家小姐。
自從張愛玲有了繼母,她無憂無慮的童年就結束了。
繼母也是個抽鴉片的人,張誌沂和繼母誌同道合,兩人每日趟在一起,在煙霧中消磨生活。
繼母脾氣古怪、喜怒無常。張愛玲多數的日子是在教會住宿學校。那段時間張愛玲是壓抑而憂鬱的。
有一個時期在繼母治下生活著,撿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暗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混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 —-- 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一大半是因為自慚形穢,中學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童言無忌)
繼母來到家庭後,父親對張愛玲的態度也逐漸變了:
我不能夠忘記小時候怎樣向父親要錢去付鋼琴教師的薪水。我立在煙鋪前,許久,許久,得不到回答。(童言無忌)
後母不僅性格乖戾凶悍跋扈,且有能力把張愛玲的父親和弟弟收拾得軟弱而服帖。
後來,在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我父親打了他 (弟弟)一個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飯碗擋住了臉,眼淚往下直淌。我後母笑了起來道:“咦,你哭什麽?又不是說你!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 我丟下了碗到隔壁的浴室裏去,插上了門,無聲地抽咽著。
這類的事,他(弟弟)是慣了的。我沒有再哭,隻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童言無忌 )
小愛玲開始懷念起母親,向往著有一天能像母親那樣,遠走他鄉,離開這個壓抑的地方。那時母親在她的心目中,仍是愛和放飛的象征。
有天晚上,在月亮底下,我和一個同學在宿舍的走廊上散步,我十二歲。我鄭重地低低說道:“我是 … …除了我的母親,就隻有你了。” (童言無忌 )
顯然母親在張愛玲的心中還是排在第一位的。
母親終於又回來了,還是那麽美,那麽浪漫。雖然對張愛玲又有了一番審視,表示了不滿。但還是教育張愛玲,女孩子一定要靠自己。要獨立,要受好的教育。
有一天,張愛玲要去姑姑家見母親,告知了父親,父親沒有反對。隔天,張愛玲從姑姑家回來的時候,繼母說,你說走就走,說回就回?你把誰放在眼裏了?張愛玲說,去了姑姑家,和父親說過的。繼母舉手就扇了張愛玲一個耳光,怒罵道:你在和誰說話?張愛玲用手下意識地擋了一下,繼母便大吵大鬧,說張愛玲動手打她了。
張愛玲的父親聞聽,便下樓怒打張愛玲,後來把她關在黑暗的小屋裏。張愛玲在小屋裏呆了幾個月,得了瘧疾,差點兒死掉。
期間,姑姑來為張愛玲說情,結果也被她哥哥給打傷了。
在張愛玲被關起來的幾個月裏,她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無助和不重要,生如朝露死如螻蟻。隻有十二歲的張愛玲,一下子就成熟了,長大了。童年一下子就沒有了,滿目的殘酷,滿心的創傷。在一個守門人不小心的夜晚,張愛玲偷偷地跑到了姑姑家,再不認這個父親和這個家。
張愛玲的父親其實不是一個壞人。這個無能的富家子弟,由於任性,吃了鴉片,不僅守不住家業,連家業也敗了。他的老婆瞧不起他,和他離婚,讓他顏麵丟盡,氣急敗壞。他的再婚並沒有讓事情 變得更好。財產隻出不進,抽著鴉片就如繞著紙錢。他自己也是瞧不起自己的。到最後,他自己也恨自己。一個自己都不愛的人,當然也無能力愛自己的孩子。他對自己的鄙視發展到對自己的憤怒,對自己的憤怒又轉發到對孩子的暴力。他這樣對孩子施暴、對妹妹下狠手,這樣不管自己的女兒的死活,把她關在小黑屋裏,這一切,都表明他已經脫離了本來的性情,到了瘋狂的邊緣。
張愛玲在後來的自傳和小說中一再細寫她被關在暗室裏幾乎死去的場景。在小說《半生緣》中,她借女主慢楨被家人囚禁的情節描繪了自己當初被鎖在暗室的情景:
她扶著窗台爬起來,窗欞上的破玻璃成為鋸齒形,像尖刀山似的。花園裏有一棵紫棘花,枯藤似的枝幹在寒風中搖擺著。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聽人家說,紫棘花底下有鬼的。她要是死在這裏,這紫棘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裏糊塗地死在這裏,死也不服這口氣。房間裏隻要有一盒火柴,她真會放火,趁亂也許可以逃出去。(半生緣)
逃到了母親的住處,張愛玲以為終於逃出了苦海。可是,她母親的經濟和處境並不樂觀。她母親理智地和張愛玲分析:你要想好了,我的經濟條件並不如你父親,如果你跟著你父親,雖然受些委屈,可是花錢會方便些。
中學畢業後跟著母親過。我母親提出了很公允的辦法: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話,那就不必讀書了,用學費來裝扮自己;要繼續讀書,就沒有餘錢兼顧到衣服上。(童言無忌)
張愛玲選擇了受教育,並下決心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要賺錢,要翻身,不讓母親失望。
在後來的日子裏,張愛玲和母親的相處並不愉快。這種不愉快,一部分是因為張愛玲的倔強和敏感,另一方麵也來源於黃逸梵本人的個性:她實在是個不願意表達愛,不肯暴露溫暖的母親。她永遠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張愛玲,永遠讓張愛玲覺得她在權衡到底為這個孩子犧牲了那麽多,值不值得,“一天到晚掂斤播兩看她將來有沒有出息。”。
在她的窘境中三天兩天伸手問她要錢,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那些瑣碎的難堪,一點點的毀了我的愛。(童言無忌),
在以後的日子裏,張愛玲的母親就這樣來來去去出現在她的生活裏。她是在張愛玲的生活中最重要最有影響力的人,也是傷害她最深的人。張愛玲對母親由敬仰到冷靜地觀察,到受傷,到不屑,到冷酷,這一切都是在這一次的相見,一次次分離所形成的。
黃逸梵是個很矛盾的人。一方麵,她受西方女權主義思想影響,主張男女平等,鼓勵女兒獨立,成功;另一方麵,她又保持著中國家長的內斂、保守的姿態。在行為和語言上不肯表達她對孩子的應有的愛。
張愛玲在香港讀書的時候,母親本來是特意到香港去看張愛玲的。可是她卻拿捏著:
蕊秋 (母親)隻在房門口望了望,便道:“好了,我還要到別處去,想著順便來看看你們宿舍。” (小團圓 24)
正當張愛玲相信了母親,她不過是路過香港順道來看看女兒的,卻又發現,母親在香港呆了些日子,到處奔走找熟人,求他們關照張愛玲。
當一位學校的外籍教師因為張愛玲的學習成績優秀,資助她百八港幣,張愛玲告訴這消息給母親時,黃逸梵說,
“這怎麽能拿人家的錢?要還給他。”
九莉(張愛玲)著急起來。“不是,安竹斯不是那樣的人。還他要生氣的,回頭還當我 。。。誤會了。” (小團圓 )
每當談起錢,黃逸梵總是清高而不屑的,而現實中她又總是為錢所困,窘境中談情操總是讓人尷尬。
我母親是個清高的人,有錢的時候固然絕口不提錢,即至後來為錢逼迫的很厲害的時候也還把錢看得很輕。這種一塵不染的態度很引起我的反感,激我走到對立麵。(童言無忌 )
外籍教師資助的這八百港幣,張愛玲偶然發現她母親把這筆錢輸在賭桌上了。張愛玲對此非常憤怒,她認為母親虛偽而任性,並下決心以後要償還母親為她花的所有費用。
其實張愛玲大概是有所誤解的。黃逸梵告訴張愛玲不要隨便接受別人的錢,不過是擔心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不要隨便接受別人的好處,以免吃虧上當。她後來在賭桌上輸掉這筆錢也大概是始料不及的。在賭桌上有南希夫婦,大使夫婦。黃逸梵是托付他們在香港照看張愛玲的。黃逸梵大概不願意顯露她已經經濟窘迫,甚至玩不起牌。人微言輕,一個經濟窘迫的女人,如何去托付別人在戰亂中去照看自己的女兒。後來在香港淪陷時,那對大使夫婦也確實去看望過張愛玲。
黃逸梵高傲生冷,說話從來不會柔軟。她看到張愛玲和朋友炎櫻非常要好,關係很近,便暗示提醒女兒不要有同性戀的傾向。這事兒同樣引起張愛玲的反感:
反正她自己的事永遠是美麗高尚的,別人無論什麽事馬上想到最壞的方麵去。(小團圓 )
更有一件讓張愛玲不能釋懷的事兒:在張愛玲十七歲的時候,她在學校得了傷寒,母親本來是要和男友一同去歐洲的,可是女兒生了重病,她隻好留下來照顧女兒。女兒的病需要住院,需要錢。她找到熟人醫生,給張愛玲看病。可是她壓抑不住心中的煩悶,出口抱怨道:
反正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這樣隻能讓你自生自滅!“ (小團圓)
母親這樣的惡語詛咒,讓張愛玲震驚也失望。她看著母親和醫生曖昧的動作和表情,非常的瞧不起,愛也就這樣一點點地消磨著。
多年以後,當有一次姑姑提到那次生病,說她母親當時沒有錢,隻好和追求她的醫生發生曖昧,目的是免費為張愛玲治病,張愛玲聽後十分震驚。難怪母親當時會那麽歇斯底裏,對於一個對金錢不屑、清高至極的人,為了給女兒治病而獻身肉體,是何等的屈辱。
有些事是知道得太晚了,仿佛有關的人都已經死了。九莉 (張愛玲)竟一點也不覺得什麽 —-- 知道自己不對,但是事實是毫無感覺。感情用盡了就是沒有了。(小團圓)
黃奕梵一直想把張愛玲培養成一個高雅的上等女孩,可惜張愛玲從小就跌跌撞撞,不會做事情。有一次張愛玲幫著母親布置房間,小心翼翼地地弄平地毯,以免打碎東西,結果母親驚駭道:
“你這是幹什麽?豬!”
母親當著客人的麵罵自己的女兒是 “豬” 實在有些過分。張愛玲當時 “隻好略帶微笑,再把沙發椅往回推。” ”心理羞愧到極點“。
張愛玲多次用“親密而恐懼” 來形容母親的這種喜怒無常的舉動。黃奕梵常說,“你有些笨的地方都不知道是哪裏來的,連你父親都還不是這樣。照你這樣還想出去在社會上做人?”
張愛玲的母親也許就像很多的傳統家長一樣,對女兒不加思考地訓斥,實則實在是恨鐵不成剛,想讓女兒更好罷了。她擔心張愛玲生活能力太差,將來在社會上無法生存。可是她不知道,作為母親的她是沒有資格這樣做的。她長期不在孩子身邊,與孩子有著實體和感情雙重的距離。她見到了孩子就審視,挑剔、教訓,這樣讓長期沒有母親在身邊的張愛玲即自卑又沮喪,黃奕梵實際上是一步步把女兒越推越遠。
就連黃奕梵和顏悅色的時候,也是隱含著對女兒的挑剔和不滿:
”人相貌是天生的,沒辦法,姿勢動作,那全在自己。你下次這樣:看見你愛慕的人,就留神學她們的姿勢。“
九莉(張愛玲)知道不是她母親心目中的清麗的少女。她羞得正眼不看她一眼。她從此也就沒再提這話。(小團圓)
張愛玲死裏逃生走出父親的家門而投奔母親,在母親處又一再遭受譴責和嫌棄。母親離開後,除了住學校,有時她住在姑姑家。姑姑對她不錯,不過她也知道姑姑也是受母親之托才肯收留她的。姑姑也是個很自我的人,對侄女的愛,也是有隔膜有分寸的。茫茫的人海,張愛玲感到莫名的孤單,大千的世界,張愛玲不知心係在何處。
在日本人轟炸香港的時候,學生四處逃難,張愛玲隻能呆在學校,沒有地方可逃。
“九莉 (張愛玲)差點兒死了,一個炸彈落在對街,她腦子裏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告訴人。告訴誰?難道還是韓媽 (傭人)?楚娣(姑姑)向來淡淡的,也不會當樁事。蕊秋(母親)她根本沒想起。比比(炎櫻)反正永遠是快樂的,她死了也是一樣。
差點炸死了,都沒人可以告訴,她若有所失。(小團圓 52)
死裏逃生,那種驚險竟然無處可訴,讀到這裏,真想給那個孤獨的女孩一個溫暖的擁抱。
聽說戰爭要來到的時候,張愛玲的第一個反應是:
“我非常快樂。”
“那很壞,” 比比(炎櫻)說。
“我知道。“ (小團圓 )
戰爭、逃難和死亡,年輕的張愛玲為什麽沒有恐懼,反倒是快樂的呢?
除了張愛玲解釋的是因為可以躲過考試,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大概是她的不快樂。一個不快樂的人,才希望這個世界都不快樂,這樣才能使自己的不快樂淹沒在整個世界的災難中。一個熱愛生命熱愛生活的人,才更容易悲天憫人,更容易有一顆柔軟的心。年輕的張愛玲有什麽呢?
張愛玲的母親沒看清自己的位置,見了女兒就“雞娃”,就連寫信也通篇是教訓。張愛玲給她母親寫信時:
想不出話來,永遠是那兩句,“在用心練琴,” “又要放寒假了” … … 此外隨便說什麽都會招出一頓教訓。(小團圓)
有一次張愛玲在給母親寫信時,不小心滴了一滴茶水,弄模糊幾個字。姑姑說:你媽媽會以為是眼淚呢。張愛玲便堅持要重抄一遍。便是誤會,張愛玲也不願意讓母親以為,她是想念她的。張愛玲真倔,心離母親也真遠。
在張愛玲的記憶中,就連與她完全斷絕關係的父親,回憶起來,都有溫馨的場麵。她相信父親是曾經愛過她的。這其中沒有掂量,沒有患得患失。
在父親與小愛玲閑聊時,講到親戚的家長裏短,她感覺:
她從此相信他(父親),因為他對她說話沒有作用,不像大人對孩子說話總是教誨,又要防他們不小心泄露出來。(小團圓)
母親也和張愛玲嘮家常,也會說到一些親戚的秘密。可是每次母親語氣溫柔起來時,張愛玲都覺得她在拉攏她,在有意表明兩人關係的靠近,讓她極不舒服。麵對母親,張愛玲永遠覺得眼睛後邊還有眼睛,意識下麵還有意識。
從姑姑那裏,張愛玲得知了母親的一些秘密。知道母親並不像她教導女兒的那樣,結婚前不要和男人發生肉體關係。當她得知母親曾幾次為男友打胎時,她的感覺不是震驚,而是悲涼。母親一生浪漫而驕傲,聰明又美麗,竟然沒有遇到能和她結婚的人。她一場場戀愛,卻一場場落空,始終沒有找到一個歸宿。
在母親最後一次回國時,張愛玲發現周圍的人對她的態度全變了。她青春不在,美貌也不在了。她為母親容顏的消失而心生憐憫,又為周圍的人對她態度的轉變而憤憤不平。到底是自己的母親,到底是她最親也最怨的人。
大家擠在狹小的艙房裏說笑得很熱鬧,但是空氣中有一種悄然,因為蕊秋 (母親)老了。
人老了有皺紋沒關係,但是如果臉的輪廓消蝕掉一塊,改變了眼睛與嘴的部位,就像換了個人一樣。
九莉(張愛玲)想:“人怎麽這麽勢力?她一老了,就都眾叛親離起來。” (小團圓)
黃逸梵仍然高傲地談笑風生。她提起她現任的男朋友對她的忠誠和照顧,提起她高雅自由的生活。她像那些在賈府破落之前的最後一次宴聚中的人,強顏歡笑著,讓人看著更顯淒涼。
九莉(張愛玲)聽了也沒什麽感覺,除了也許一絲淒涼。她在四麵楚歌中需要一點溫暖的回憶。那是她的生命。(小團圓)
張愛玲在母親四麵楚歌時,沒有安慰她,卻在她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她堅持要還母親為她花過的錢。
她低聲笑道:“那時候二嬸 (母親)為我花了那麽些錢,我一直心裏過意不去,這是我還二嬸的。”
“我不要,”蕊秋 (母親)堅決的說。
蕊秋流下淚來。“就算我不過是個待你好過的人,你也不必對我這樣。‘虎毒不食兒’噯!” (小團圓)
黃逸梵傷心欲絕,決定永遠地遠走他鄉,不再回來。實際上她也真的再沒回來,孤獨地死在了國外。
臨走前,黃逸梵留給了張愛玲一副耳環,張愛玲把它給賣了。她並不缺那筆錢,也不想賣這副耳環,可是她還是把它賣了。她無法麵對母親的禮物,她太糾結,太難受了。
張愛玲一生都在母親的影響或者說陰影下生活著。她對母親有著深深的複雜的情感。她對母親的愛與糾結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她,她想掙脫,卻欲罷不能。對於母親為她所做的一切,她想報答,卻隻是報複。母親是張愛玲一生最在乎的人,也是讓她感覺最受傷害的人。張愛玲在她唯一的一次懷孕又墮胎的過程中,她說:
“她(張愛玲)從來不想要孩子,也許一部分原因也覺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會對她壞,替她母親報仇。” (小團圓)
在黃逸梵臨去世前,她托信兒給張愛玲,她想見女兒最後一麵。張愛玲猶豫好久,還是沒有去。一方麵張愛玲當時也經濟窘困,照顧著病中的丈夫,另一方麵,她也是不知道如何去麵對母親。
張愛玲最終也沒有走出母親撒下網,她變得冷酷、怪癖、躲避世人,複製了她母親的晚年。
魯迅在談起《娜拉走後怎樣》(易卜生《玩偶之家》)說他認為娜拉出走之後,要麽回來,要麽淪為娼。張愛玲的母親黃奕梵最終的結局就是娜拉的走後。當然貴族出身的黃奕梵還不至於淪落為妓女,她還有一些祖輩留下的古董可以變賣維持生存。她最後孤獨地死在了一間地下室裏。
黃逸梵一生追求自己的夢想和自由,與封建的傳統勢力做著爭鬥。她勇敢地走出家庭,離開她不愛的丈夫,尋求自己的愛和夢想。她不惜拋下兒女,拋下她優渥的家庭環境,獨自去闖蕩世界,無畏地奔向她憧憬的自由天地。她勇敢堅強,不屈不撓。便是在最窘迫的境地,她仍然保持著高雅的貴族姿態。她追求個人幸福、追求自由,追求男女平權。她不遺餘力地教育女兒獨立成功,不向男權社會低頭。
她最後碰得頭破血流,但是,她畢竟爭鬥過,堅持過,直至最後。
就用她自己年輕的時所寫的幾句詩結尾吧:
“浮生若夢
無一非空。
即近影樓台
亦轉眼成虛境”
"張愛玲一生都在母親的影響或者說陰影下生活著。她對母親有著深深的複雜的情感。她對母親的愛與糾結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她,她想掙脫,卻欲罷不能。對於母親為她所做的一切,她想報答,卻隻是報複。母親是張愛玲一生最在乎的人,也是讓她感覺最受傷害的人",這是對張愛玲和她的母親的關係的深刻解讀。
張媽媽和她姑姑為了賺錢,在香港的時候跑過單幫,就是倒爺,從香港往上海倒賣物質。 後來過世後還留了錢和一箱古董給張。
最近有感而發,覺得很多感情的錯位。 張和她媽媽也是如此。 張媽媽不是不愛張,隻是表達的不和其他家居媽媽一樣。 但是如果讓張媽媽自己和她爸爸一起生活,張媽媽會先淹死在絕望中。我也是離婚,一直在想離婚和不離,對孩子的影響哪個更大,後來覺得離婚還是對的。 張媽媽的選擇,在現在看也無可厚非。隻是民國,她就算想帶張也有更大的家庭社會阻礙。 我的媽媽也是不會表達愛的人,所以我能理解張的媽媽。
我也能理解張對媽媽的要求。因為愛所以有希冀。就像紅樓夢裏,寶黛之間的小性子:黛玉覺得寶玉你是不同的,所以與別個不同。隻是張沒有和她媽媽和解的機會了。希望太大,失望就越深。 她們沒有找到能有效溝通的途徑和密碼。
感情的誤會,在生活中無時不刻都在發生。有時候,沒有辯解和澄清的途徑。 隻能這樣了。 感情永遠是要兩個人雙向奔赴的事情,一個人努力沒有用。用的方式方法不對也沒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