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龍訪華受歡迎與法蘭西“獨立自主”外交

   12月3日至5日，法國總統馬克龍率超過百人的政商和文化界代表團訪問中國，三日行程中受到中方熱情接待。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不僅與馬克龍進行國事會晤，還陪同其參觀北京和成都若幹景點。習近平親自向馬克龍介紹中國古代水利工程和世界遺產都江堰的情況。在四川大學，馬克龍受到熱情迎接，學生爭相與其握手。

 

   馬克龍訪華期間，法國與中國就氣候變化、人工智能發展、核能利用、雙邊經貿和科技合作等達成若幹共識並簽署協議。雙方還就烏克蘭問題和巴勒斯坦問題發表共同聲明。

 

   馬克龍本次訪華，是在中國與歐盟在內西方各國關係不佳、雙方頗多對立和缺乏互信的背景下。近年，因為經濟競爭和知識產權等導致的貿易戰、能源和技術上相互製裁和“卡脖子”、在中國人權和港疆藏議題、台灣問題和南海衝突上的爭執、烏克蘭問題的分歧及中俄歐多邊關係等，中國和歐洲各國高度對立、互不相讓。最近幾年歐中關係較十多年前顯著惡化，歐洲在與中國部分的“脫鉤”。歐盟主席馮德萊恩近期還在歐中峰會上，指責中方經貿上的不公平競爭、在俄烏戰爭中支持烏克蘭的行為。

 

  這樣的情況下，馬克龍積極訪華、拉近與中國關係，達成若幹重要協議，就凸顯了法國在歐盟及西方陣營中的獨特性，與歐盟主流及其他西方強國立場的相異。而法國這樣獨特的對華立場和態度，有著深刻的政治原因和長期的曆史傳統。

 

   相對於其他歐陸國家、英美加澳等英係國家，法國在國家主流意識形態、國民性格、利益取向上都頗為特殊。法國高度強調自身的獨立自主，意識形態上推崇進步主義和公民民族主義，有意與歐美各國區隔，在外交上也很重視價值觀，傾向推動國際關係變革而非守成因循，具體政策中理想和務實夾雜。

 

   法國獨立自主外交從波旁王朝時代即有端倪，15-16世紀時的“太陽王”路易十四時代，法國就與歐洲各國少同盟關係而多戰爭狀態，還與多國聯盟開戰，一度稱霸歐洲。法國大革命期間及之後，法國更是以共和製與公民民族主義為基礎，對抗外國幹涉，既深刻參與歐洲事務，又以自身特色獨立於歐洲。在長達數百年裏，法國既與隔著海峽相望的英國對峙、爭奪全球殖民地，又與後崛起的普魯士/德國激烈競爭、角逐歐陸霸權。法國還在非洲、東南亞、美洲等地殖民地推行文化同化政策，以輸出價值觀和擴張影響力。

 

  而在冷戰期間，法國雖是西方陣營成員和重要一部分，但顯著的與英國德國等緊隨美國的國家不同，突出自身角色而弱化作為西方陣營成員的身份，還表現出一定的親東方、親社會主義傾向。法國是第一個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西方大國，也和蘇聯保持較友好關係。同時，法國又一度退出北約一體化體係。戴高樂執政時，將法國獨立自主的外交理念和政策，更加清晰和係統化的確立下來，並影響至今。

 

   雖然後來不同的法國總統執政，外交政策有所變化，但根底仍然是以“獨立自主外交”為核心的“戴高樂主義”。對於世界霸主、西方領頭羊美國的各種決策，當歐洲其他國家亦步亦趨時，法國卻時常表達反對。如2003年美國入侵伊拉克，法國就明確反對，甚至著手製裁美國。

 

  而在對華議題上，在中國和西方整體關係較良好的1980-2010年代，法中關係在其中並不突出。不過仍有細節可以體現法中關係與其他西方國家和中國關係的不同。如法中外交文件中時常提到“反對霸權主義”，暗指反對美國霸權，這是其他西方國家所沒有的。而在西方對華立場態度從曾經的親近與合作，轉向疏遠與敵視的近年，法國的獨特性也更明顯體現出來。

 

   其實，法國對於貿易、中國人權、台灣問題等方麵也對中國有負麵看法和不少批評。但其側重點與歐盟和英美等國有差別，也更傾向自己獨立決定對華政策，而非其他西方國家那樣抱團抗中。相對於其他西方國家，法國更願意與中國對話探討爭議，爭取達成妥協和共識，而非一味疏遠和隔閡。法國也更注重將價值觀溶於對華外交政策，同時又在爭端中實用和妥協，傾向“熱幹預”而非“冷對抗”。

 

   而從2017年擔任法國總統至今的馬克龍，本人也頗有個性，比之前的薩科齊、奧朗德等人都更重視法國相對歐盟及北約盟友的獨立性，更積極進行自主外交。

 

   在鼓吹“美國優先”、不願保衛歐洲的特朗普擔任美國總統後，馬克龍既努力促成自己與特朗普私人友誼、維護法美關係，又更加努力脫離美國影響和對美依賴、主張歐洲自主決定命運、運作歐盟在經濟軍事等方麵加強合作（但合作同時法國又努力避免喪失獨特性）。馬克龍還穿梭於亞非拉各國，試圖以“法蘭西方案”取代美國主導的秩序和價值觀，頗有雄心壯誌。

 

   而法中關係對於法國內政外交、對於馬克龍及其黨派，都有著極為重要的價值。中國是法國重要經貿夥伴，又是經濟和科技競爭對手。中法也都麵對特朗普時代美國霸權更咄咄逼人、國際更叢林化的險境。而中國崛起及其經濟和製度模式，也對法國造成利弊夾雜的影響和挑戰。

 

  所以，馬克龍高度重視法中關係。自2017年馬克龍就任總統以來，已四次訪華。而中國領導人習近平也已三次訪問法國。今次馬克龍訪華，延續了一貫的對華路線。在中歐關係不佳的大環境下，馬克龍訪華是試圖以法國的獨特性來爭取不同於歐中關係的法中關係，並以法中關係的良好作為樣板和影響因子，促進歐中關係的改善。

 

   如前所列，本次馬克龍訪華簽署若幹協議和聲明，可以說取得了一定成果。而雙方會談氣氛融洽，馬克龍個人也受到從領導人到普通中國民眾的熱情歡迎。本次訪華可以說是成功的。在未來幾年，中法經貿和文化交流將有所升溫，官方和民間氣氛也更友好，與其他西方國家和中國日趨冷淡形成明顯對比。

 

  但馬克龍訪華的成果也是有局限的。本次達成的協議和聲明，雖然都是積極的，但並沒有突破性的進展。中法在貿易上合作會加強，但關於傾銷、知識產權、關稅等長期存在的爭執並不會因談判而有顯著緩和。

 

  而關於烏克蘭問題和巴勒斯坦問題的聲明，象征意義遠大於實際價值。中國不太可能聽從馬克龍勸說放棄對俄羅斯的重要支持。據法新社報道，習近平明確反對中方要承擔俄烏戰爭責任的說法。而馬克龍也未回應中方希望法國在近日中日爭端中表態支持中國的訴求。

 

  另外，法國想通過獨自對華示好，避免被歐中關係陰霾損害對華合作，而中國也想利用法國在西方的獨特性達成自己的企圖。如借助法美兩國間的嫌隙拉攏法國以對抗美國，通過法國與其他歐洲國家的分歧分化歐盟。法國追求獨立自主和獨特外交，給法國帶來一些好處和機遇，但也有弊端，反過來也會被中國等國利用，產生負麵作用。

 

   馬克龍試圖通過積極對話溝通、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方式讓中國做出若幹改變和妥協，理想是好的，現實是難的。俄烏戰爭爆發前夕，馬克龍也曾多次與普京通話，試圖勸說後者放棄侵略，但結果顯然是失敗的。

 

  法國的獨立自主外交和部分自外於歐洲的立場，雖然增強了其主動性，但法國歸根結底還是歐盟一員和西方陣營一部分。在中國長期與西方在製度和意識形態差異巨大、在經貿上競爭、在地緣政治上呈對抗狀態下，法國不可能與中國建立盟友層次的緊密和互信關係，隔閡和對立是必然的，隻是略輕於美英德等國。而在歐中關係大氣候是“陰天”和“陣雨”之下，法中關係不可能獨自晴好。

   

   筆者對法國獨立自主、堅持民族尊嚴、重視價值觀的外交政策，以及馬克龍試圖通過積極對話化解對立、兼顧理想和現實、促進國際和平進步的嚐試，都是肯定和讚賞的。

 

   但筆者也明白，在利益至上的世界、波譎雲詭的國際舞台，對話和說理的作用是相當有限的，各方站在自己立場和詭辯是普遍的，理想和道德是脆弱的，在全球秩序重歸叢林主義的今日更是如此。而且隨著時代變化、第三世界尤其中國印度等大國崛起，法國這樣的老牌強國國力和影響力相對的下降，已失去主導國際的實力。法國現在隻有在西非地區還能充當“憲兵”角色，在世界其他地區隻是參與者而非主宰者，中國的崛起更讓法中關係、雙方話語權的天平更傾向中方而非法方。

 

   所以，馬克龍訪華、法國以獨特立場和方式嚐試改善對中關係的外交，成果有限、與試圖達成的目標有很大差距。麵對中印等新興大國崛起、美國與歐洲關係疏遠、俄羅斯的更大威脅、歐洲內部也日益分化的情況，以法國的國力和影響力自保尚可，想左右局勢乃至重塑國際關係格局，可謂力不從心、萬難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