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夢回魂:毛主義在當代中國青年人中的複興
最近,中國互聯網尤其討論政治和社會現實的板塊(俗稱“鍵政圈”)興起了一股強烈的學習、研究、模仿、崇拜毛澤東及其思想理論的思潮。在知乎、B站、豆瓣、微博等中國各大互聯網平台,到處都充斥著對毛的崇拜與追思、對毛精神的讚頌及毛思想的學習宣傳。“教員”是他們對毛普遍的尊稱,塑造毛既為人師又平易近人的形象。這引發了包括《紐約時報》在內國內外廣泛的關注。
這些青年毛粉懷念的不僅是毛,還有從中國大革命到改革開放之前這段曆史歲月。在他們心目中,革命時代是光榮的、勇敢的,是為了打碎舊世界、建立一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的新中國。他們也認為,建國後至改開前的中國是一個平等的社會,工人階級擁有無上榮光,國家工業化建設成就斐然。而毛則是導師,是紅太陽,是帶領中國人民推翻三座大山的領路人。
他們避免提及毛的過失乃至殘酷的鬥爭史,隻把這些當成革命和建設中不得不做出的犧牲。毛粉們也將大躍進、“公社化”、大饑荒、文革乃至更早的肅反整風,都歸罪於下級的錯誤和偏激、外部環境的逼迫,而毛本人卻始終是偉光正的、不容批評非議的。
從根本上說,青年毛派的崛起,是中國社會矛盾尖銳、貧富差距懸殊、官僚資本主義膨脹、社會福利保障低下,以及政治環境日益嚴酷的產物。改革開放40多年來,中國貧富分化和階層固化已達到驚人的且不可撼動的地步,廣大平民尤其底層生活在艱難絕望中無力掙脫。即便是有一定學曆和知識的小資產階級青年,也被“996”壓的喘不過氣來。近來流行的“躺平”、“內卷”等話語就是國人不堪重負下的調侃和呻吟。
同時,近年來中國輿論管控日漸強化,主張民主憲政和充分市場經濟的自由派受到重挫。因而,許多國人尤其關心政治的青年學生,普遍而迅速的轉向了毛主義。在2010年代及之前,毛主義多流行於中老年人之中,在青年中非常邊緣化。但如今,青年人卻成了粉毛的主力軍,他們在互聯網上製造的聲量遠超那些老年毛粉。
眾多青年成為毛的擁躉,從情理上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當今社會競爭殘酷、階級對立嚴重、人人缺乏獲得感與安全感,渴望有政治強人橫掃汙穢。而貧富差距和階層固化更使部分年輕人仇恨權貴和資本家,試圖“等貴賤、均貧富”,實現平等與大同。而宣揚民主憲政的自由派思想又被遏製,所以壓抑的怒火都借著毛主義之火在思想上燃燒起來了。
但從現實角度,青年轉向毛主義並不是一個好的現象。因為這意味著暴烈的鬥爭政治、反智主義、個人崇拜的卷土重來。毛澤東及其思想的確有一定可取之處,但本質上並不是一個好東西。毛本身是一個殘忍的獨裁者,從延安整風再到建國後曆次浩劫,毛都是始作俑者、第一責任人。沒有他的指揮、鼓動、首肯、默許,反右、文革等災難就不會發生,“一大二公”導致的大饑荒和工業浮腫他也是心知肚明。
在毛時代,人被分成三六九等,如工人、農民兩大社會保障懸殊的階級,以“剪刀差”殘酷剝削農民、以戶籍製度嚴密控製農民,進一步又有“地富反壞右”這樣的“黑五類”區分,上麵則有形形色色的幹部作為那個時代的特權者作威作福。而且這種身份差異延及親屬,特權階層世襲罔替,被統治者子女被打入另冊仍為賤民。毛時代沒有平等,相反比改開至今中國的階級分化更加清晰而赤裸。現在的人至少還能通過考學、經商等方式改變身份地位躍升階層,人與人名義上也是一律平等的。但是毛時代則是在檔案和個人身份證明中直接劃分等級,等級之森嚴、被壓迫者之悲慘,甚於封建農奴社會。這哪裏是毛粉們說的平等的天堂?
即便當時被抬高為領導階級的工人階級,其實仍然處在各級幹部之下,要接受各式各樣嚴厲的紀律約束,哪怕這些紀律並不能有效促進生產。在資本主義國家常見的罷工和理所當然的言論自由,毛時代的中國工人都是沒有的。工人也都必須服從分配,沒有選擇崗位和“用腳投票”的權利,除非托關係走後門獲得好工作。中國的工人從沒真正享有民主,不僅不能選舉政治領袖和管理國家,在選舉廠領導和管理工廠事務中,普通工人也敵不過領導幹部“內定”和一言堂。工人各種福利分配乃至外出旅行的權利都被各級官僚攥在手裏,人身自由和基本所得都受控,這怎是國家主人,反而是國家奴仆罷了。
至於說改開前中國工業的成就,是嚴重誇大、浮腫的,雖然產量不低,但是質量堪憂。由於計劃經濟的缺陷,工業生產效率低下、技術水平落後、產品品質差劣。那時全國各城市包括縣城甚至鎮甸都有各種廠礦,除“鞍鋼”、“一拖”這樣鼎鼎大名的工業巨人,其他的絕大多數工業企業和產品都是勉強運轉、自產自銷的破爛工程。“兩彈一星”則是克服了各種政治運動的幹擾破壞造出來的,而非在各種政治運動加持下生產出的。包括袁隆平的雜交水稻理論和實踐,也是其克服了文革的迫害、熬過毛時代的殘酷,才最終推廣向全國乃至世界的。而毛粉則完全顛倒黑白,把“前30年”的成就當成毛及毛發動的政治運動、毛時代體製優越性而得到的,荒謬無稽。
那個年代,不僅工業產品短缺且品質低下,農業和服務業更是差劣,除主糧外限製發展農副產品,計劃經濟完全與市場現實需求脫節,經濟毫無活力,各行各業都是短缺和貧乏狀態。而高級幹部則享有包括進口產品在內的各種特供,儼然人上人。這樣貧窮落後、物質匱乏、分配嚴重不平等的社會,哪裏是人間天堂?
也有人將反右之前及文革期間的“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這所謂的“四大自由”當成言論自由的表現。事實上,“反右”之前的“鳴放”隻是毛自己都承認的“陽謀”,以挖掘出“反黨反共分子”,後來幾百萬人被迫害。而文革時期的大字報,隻是限定在特別範圍內的批判整風,而不允許向黨、向毛挑戰。遇羅克、林昭、張誌新的結局就證明“離經叛道”的鳴放是什麽下場。“四大自由”隻是毛及政權用來整人的工具,並不是捍衛言論自由的法條。
還有人聲稱那個時代男女平等,婦女解放取得很大成果。某種程度是對的,毛時代最大成就之一就是推動了婦女解放。但是那個年代女性和男性一樣,都沒有什麽權利,男女享有的權利都很少,又需要承擔相同或相近的勞動義務,所以實現了某種“平等”。但這與現代女權主義追求的更加進步全麵的在工業化社會中的女性權利保障和女性解放,還差著十萬八千裏。還有人居然將申紀蘭標榜為推動男女平等的先鋒,她隻是個橡皮圖章罷了,國家政策根本沒有征求她以及所有普通婦女的意見,而是上層出於動員女性勞動力以發展生產等其他政治考量。
毛派不僅陷於曆史虛無主義無法自拔,也不能提出對當下實際情況具有可行性的解決方案。很顯然,在當今中國再次發動毛式革命不僅不具現實可行性,也不具備法理正當性,更沒有目的正義性。毛時代的革命和政治運動給中國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不應該再重複發生,這雖然不被毛主義者認可,但目前至少仍是中國大多數政治參與者與旁觀者的共識。
青年毛派雖然遠比那些“老古董”毛派要有知識、有視野,但仍然提不出具體可行的改變中國現實的綱領、方案和細節。例如如何改變現在中國穩固的既成秩序,哪怕撬起一個角落?之後如何建立一個平等民主的社會主義國家?如何避免列寧、斯大林、毛澤東所犯的錯誤?如何確立所有製結構和分配製度,兼顧效率與公平?……這些他們都淺嚐輒止或幹脆閉口不言。青年毛派們隻是會一遍遍重複和咀嚼《毛澤東選集》、《毛主席語錄》裏的各種段落和詞匯,試圖用這一早已逝去人物的“喻世明言”對照現實,對現在的中國現狀大張撻伐,然後提出一些高度空洞抽象的革命目標,用毛式革命話語自欺欺人、在麻醉中高潮。
毛派思想雖然並非毫無可取之處,但本質與人類理應走向的目標相背離,客觀上不可行,主觀上醜惡。因此,毛派思想在中國的這輪複興弊大於利。它雖然一定程度可以激發人們對現行體製的不滿、促使人們認識到各種剝削壓迫的醜惡以及人民苦難的深重,卻不能解決這些問題,反而讓當政者利用毛派思想衝淡、壓製自由民主平等博愛的普世價值和憲政中道和平理性的進步思潮,打擊自由派在在野勢力中的力量。
所以,無論從哪方麵看,這輪毛派複興都不可能對現體製造成重大實質影響。但這次毛主義在中國青年人中的大熱,卻的確值得我們反思和警惕。顯然,惡劣的洗腦教育、缺乏對曆史的反思、長期的輿論控製與信息封鎖,造成了青年一代思想的畸形。他們將那血色殘陽,看成了“最美的意象”,沉浸在“前三十年”的幻夢中,嘴角露出了微笑,卻淌著流涎。他們感知到了社會現實的不公不義,卻沒有選擇以光明正大之途抗爭,而是選擇以惡製惡,甚至試圖以更加嚴酷惡毒的人和體製取現行者而代之,若真的實現,中國不知又有幾次多少年的浩劫。
真正能改變中國的,讓中國向好的,還是民主憲政等普世價值,是尊重和捍衛人權、言論自由、新聞自由,保障真實的普選與代議,兼顧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兼顧效率與公平,兼顧經濟繁榮、民主法治、平權與平等分配。我們還要記錄與反思曆史、教育後人,摒棄極權與個人崇拜,不要讓“反右”知識分子慘劇、大躍進和公社化後的大饑荒悲劇和文革浩劫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