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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師母們—煙雨江南 海外篇之二十一(上)

(2024-09-19 15:01:40) 下一個

在文革的紅色風暴中,那位白皙的水鄉女教師手持雙槍,在硝煙和雨霧中身先士卒、指揮武鬥。…在留下這位女子戰鬥足跡的地方,在吱吱呀呀的江南木樓上,聽到吳儂軟語呼喚“師母”的聲音,有點突兀、有些夢幻……又有幾許溫潤貼心。

祖母、師母

1970年初,父母所就職的大學被撤銷,一列火車把全校的教職員工拉去了江西的“五七幹校”。因教職員的“改造之地”無房可住,家屬和孩子就住在幾十裏外的錦江小鎮。小鎮靠著信江,信江平常柔順平緩,“江水綠如藍”。可是那年夏天發大水,鎮上的房屋和牲口棚、廁所都被江水淹沒;家畜、動物被淹死後無人掩埋消毒,水井也被汙染(當地沒有自來水)。洪水退去後,肝炎大流行,父母隻得把兩個妹妹送去了江蘇常州老家,當時祖母在常州。

我那時在雲南兵團“接受再教育”,冬天請探親假,先去江西幹校、再去常州老家。我是在常州第一次聽到“師母”這個稱呼。1971年春節期間,大家族在常州聚會,見到了不少過去沒見過的親戚,他們都來給祖母拜年。這些叔伯、姑嬸們都稱呼我的祖母為“師母”,他們提到別的女性長輩時,也是用尊敬的口吻說“XX師母”如何如何。於是我對“師母”的定義是:“溫良厚道可信任的伯母”。

後來漸漸從祖母和父輩口中聽說,在江南一帶,醫師和牧師的妻子,都被人尊稱為“師母”。她們也確實能當得起這個稱號。我的祖父是醫師,叔祖父是牧師,隻可惜他們都英年早逝。上世紀七十年代,叔祖父家的五、六位子女,都住在常州、無錫一帶,對他們的伯母(我的祖母)像對母親一樣尊敬。

師母是個尊稱

再往前倒,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祖父的診所和叔祖父和教會,比門而開,人們在周末去診所看了義診之後 ,  就進了旁的教堂聽信息。

祖母出身貧窮,十分吃苦耐勞。嫁給祖父後,生了十個兒子。除了日常家務、照顧孩子,診所的事情也要幫忙,所以她每天非常忙碌。祖母文化不高,品格卻很高尚,是“當之無愧”的師母。她聰明能幹,又溫良恭儉讓,一生都在熱心地幫助周邊的鄰舍和窮人。有位叔叔抱怨說,他在弟兄中個子比較瘦小,是因祖母當年無償地用母乳喂養一位病人的嬰孩,以至於自己的兒子反而吃不到足夠的母奶。

其實在文革前,許多老派的人,也把老師的妻子尊稱為“師母”。文革中,學校首當其衝,“師道尊嚴”被大批特批,“小姐、太太、先生”都屬於“腐朽的資產階級稱呼”。原來的“X師母”或者“X太太”都被改稱為“XX的臭老婆”。我的祖母不過是一位年長的家庭婦女,活動範圍隻在親友鄰舍之間,親朋好友還是照舊稱呼她為“師母”。

從親友們的吳儂軟語中,聽到這“過時”的稱呼,感到了暖暖的親情。記得有位十歲上下的小表妹,在學校大概常常批判“封資修”,插嘴說“師母”是資產階級的叫法。立刻有老輩人罵她:“小巨/鬼頭,哪能講話像小流氓呢。”這些往事我一直記憶猶新:在大革命的紅色風暴中,在留下這位女子戰鬥足跡的地方,在吱吱呀呀的江南木樓上,赫然聽到“師母”這個稱呼,有點突兀;…卻在躁動的時光和江南煙雨中,感受到幾許溫潤貼心。

牧師妻子—— 師母

其實我小時候聽祖母說過“X師母”怎樣怎樣,可惜一是當時年紀小,對大人的陳年舊事沒興趣,二是祖母的常州話我不能完全聽懂。到很大之後,再聽祖母提起,才意識到她口中的“師母”,原來是指牧師的妻子,是一位美國傳教士的妻子。

再後來大家族修家譜時,我才知道,當年是美國的傳教士栽培了祖父兩兄弟,祖父做醫生,叔祖父做牧師,讓他們可以“自傳自養”。當醫生的祖父,可以從經濟上支持叔祖父的福音事工。所以每個主日,“義診”的診所和敬拜的教堂,兩門同時大開。

可惜的是,祖父在救治病人時,自己先感染霍亂而死,叔祖父後來貧病交加也沒有多活幾年。反過來想,倘若他們都活到了七十多歲,在文革中的遭遇恐怕不會比死去更好。

水鄉革命者

江南水鄉也出過不少文人型的“革命誌士”,比如瞿秋白、張太雷和惲代英,都是常州人。祖母常提到她和張太雷的原配夫人很熟悉。還有一位民主人士、法學家史良,也是常州人,是抗戰“七君子”中唯一的女性,新中國的首任司法部部長。

常州也出過“奇葩”女子。我也認識一位當年在清華讀書的常州老鄉,印象裏他的父親是工人(X師傅),他的母親好像是老師。這位母親早婚早育,兒子二十一、二歲時,她還不到四十歲。兒子戴著眼睛,個頭不高,說話綿軟,典型的江南“白麵書生”。

他母親可算是江南女子中的“異數”,人長得白淨文雅,卻在文革中手持雙槍指揮武鬥(後來兒子與他一起衝鋒陷陣)。在那“暴烈”的年代,街上貼滿紅色標語,人人出口豪言粗語,甚至家人之間也互相批判、毫不容情。這位渾身是膽的勇武女人,把原本溫潤的常州,攪合得一度槍炮轟鳴、充滿了嗆鼻的火藥味。在硝煙中,她與兒子一起高舉雙槍攻城掠地…。如今想來,真如同超現實版的動漫故事。1990年代聽這位朋友說,他母親早就放下武器,在改革之後也跟上潮流賺了錢,隻是她那木訥的丈夫後來癡呆了,在失蹤數天之後,被人發現死在一塊水田的田埂上。

即便在文革的風暴和槍炮聲中,叔祖父的子女、我的這些堂叔堂姑們,好像都與世隔絕了。他們當然知道那位全市聞名的女造反派,也知道她是我朋友的母親,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評語,就當她是一個“傳說”。在風暴和動亂中,他們的言行舉止依然謙卑有禮,對祖母十分敬重愛惜。他們那溫柔的吳儂軟語,對祖母真心的關愛尊重,讓我感覺時空錯位,猶如夢境: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現實版的常州城。

出過革命家和烈性女子的江南,本質是溫良的,武鬥的煙火很快被市井的煙火覆蓋;煙雨的水汽和靈氣又飄移回來。“師母”這稱呼,倒很契合這個城市的性格。

本篇講的大多是故鄉事,不過既然有人把基督教算為“洋教”,就暫歸海外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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