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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紅根不正的前輩(上) 碉樓補篇

(2024-02-05 11:42:58) 下一個

江青在1930年代初闖上海灘時,人生地不熟的,向姨父求助…沒想到這正是噩運的開始……   

“奇葩”的革命思潮

在上一篇說到了外公之死,家族前輩中還有不少革命的理想主義者,活到了他們為之流血犧牲的新社會。然而“心紅根不正”的他們,很快發現了理想與新社會的現實相距甚遠。

被農會殺害的外公,其實思想開明,他的六個子女都上了大學,都信奉共產主義,在解放前就被國民黨抓捕或逃亡,卻仍然不能取得黨的信任。

20世紀的前半葉,是全世界共產運動風起雲湧的年代,求新求變的知識分子,多少都會受到影響。當年國際共產的理念,又時新又自由,到中國之後的改裝本,就又實惠(耕者有其田)又封建(維上是從)。西方工人無產階級的革命運動,在中國成了農民奪取土地的運動;隻有激起貧下中農要土地的願望和革命熱情,才能夠建起更廣大的群眾基礎。於是,中國那些理想主義的地主階級後代,主動跨階層、和最貧窮的農民結成同盟,目的是消滅他們的父輩— 地主富農階級。

這種“奇葩”組合,正是上世紀革命的“中國特色”;與80年代“改革開放中國特色”, 走的是截然相反的路徑。早期參加革命的富家子弟,都“視財富為糞土”不珍惜祖上的產業;而“改開”形成的“新富階層”,當年沒見過財富,一旦財富到手,視其它東西都為糞土。二者唯一的共同點:都很激進極端。

左傾知識分子的宿命

母親家的人雖然都思想左傾,在解放後,卻難以解除黨對他們的懷疑。我母親的姐弟中,六姨原來在中國科學院工作,解放前和舅公劉國鋕一樣坐過國民黨的牢,還上過朝鮮戰場;姨父原來擔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的秘書,也上過朝鮮戰場。後來六姨“被”主動要求從北京回四川,文革中險些喪命。我的十二舅也上過朝鮮戰場,同樣“被”從解放軍複原,十五舅“被”從北京高校調到貴州窮困山區。他們在文革中,在精神上和肉體上,都遭受了很多摧殘。

再說小姨,她一直沒有離開瀘州。瀘州有許多內遷的兵工廠,在文革中兩派武鬥,都把兵工廠的武器拿出來,對射的流彈往往傷及平民百姓。小姨當時懷孕,以為北京比較安全,一家人來到北京,想在北京生寶寶。北京從街麵上看,當然比瀘州好很多;隻是我父母所在的大學,兩派對立的學生,正在劍拔弩張,局部武鬥已經開始(詳情以後寫)。他們發現北京也不安全,又回到瀘州。他們走後沒幾天,我母親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持大刀長矛的學生抓走,幾個月沒有音信,不知死活;我們則被批盔戴甲的大學生武鬥隊趕出家門,連戶口本和糧票都不許我們帶上(這事我另外再說)。

母親在她的兄弟姐妹中,還算是幸運的,隻是“被拒絕”入黨,在文革中遭了不少罪,至少沒被下放到基層。我記得自己八、九歲的時候,聽見父母親討論要不要回四川,還征求我的意見。我小學班上有位從四川轉學來的女生玲玲,坐在我後麵,脾氣火爆常用四川話罵人;而且我不吃辣,所以我堅決地說:我不去四川。

後來我才知道那些年左傾路線大行其道,許多北京著名大學的教師都因“跟不上形勢”而被下放,至少我班上有幾個孩子的父母,都被“外放”,孩子也跟著去了外地。到文革中看了大字報,才知道這些教師,都是因“右傾”而被清出北京高校的。

五姨媽的命運

外公最寵愛的,是五姨和我母親,因為她們最愛讀書。特別是五姨,才學過人,有過目不忘的天分。五姨脾氣極好,遇事從來不著急,碰到“倒黴事”還常常自我調侃,人們都叫她“書呆子”。她讀書多,自然也就受到激進思想的影響,在1940年秘密加入了共產黨,後來更嫁給一位左翼文人。

五姨雖然才學過人,可她一輩子都因姨父的牽連而不能進入學術領域,雖然她的學問比許多台麵上的大人物要大得多,卻一直在上海的一所普通中學當老師。

1968年,我母親被關押一陣子之後,終於被放出來,與五姨取得聯係;當時父親仍然被押。秋天時我第一次去上海,主要是看望祖母,向她報告父母都還健在。然後也去看望五姨夫婦。他們住在豫園路,是上海戲劇學院的職工宿舍。我初次到訪,沒想到門沒上鎖,我邁進門,隻見滿室淩亂狼藉,五姨垂頭坐在藤椅上,眼鏡從鼻梁落下一半……,姨父剛被抓走,家剛被抄過。

見我進門,五姨有些意外(五、六年不見,我長大了很多),臉上露出一點笑容。她既不抱怨也不收拾家,就帶我去街上買香腸、鹵味當作午飯;她平靜地告訴我:“造反派已經來過很多次,都數不清了;隨時還會來的。就讓他們繼續抄家、找黑材料吧,也不用收拾了,不然又說我們藏起了什麽”。我問:“為什麽抄起家來沒完沒了?”五姨媽說:“還不是為了要找到他們想要的資料。姨父喜歡收藏舊報紙雜誌,他們要拿回去仔細翻看檢查。”當時我還小,不明白幾十年前公開發行的報紙,能藏有什麽重大秘密,值得他們反反複複地檢查。

被江青追殺的姨父

上世紀30年代,上海的文藝圈很熱鬧,我的五姨父是田漢那個左傾知識分子群的核心人物,也是姚蓬子(姚文元父親)的老友。他好心地幫助文藝新人藍蘋,正是噩夢的開始……

江青在上海時的藝名叫“藍蘋”。她初闖上海灘時,人生地不熟,來向姨父求助,希望能有戲可演。姨父說:“她是個新人,追求進步;又是北方人,個子高挑,舞台形象不錯(當時演員多是南方人,個頭嬌小秀麗,扮演西方戲劇角色就略遜一籌)”。於是姨父推薦她出演易卜生的話劇《娜拉》,擔綱女主角。公演之後,藍蘋出了些名,把姨父視為“恩師”。

不過江青在男女關係方麵出了很多新聞,人際關係比較緊張,大家都不太喜歡她。  後來她就去了延安、嫁給毛。隻不過延安那邊也有很多人不信任她,一直想追查她的曆史問題。江青謙卑低調地隱忍了多年,直到60年代中期,她以“文藝旗手”的高姿態高調出場,然後打著毛的大旗,引領文化大革命,整肅文藝界,報複和整死了那些被她記恨多年的人。

順便想起,上海電影界前輩蔡楚生的女兒是我中學同學,蔡楚生在文革中境況很慘,蔡小妹腿有殘疾,也去鄉下鍛煉。有一次她行在村邊小路上,沒想到生產隊的騾馬牛驢突然被放出圈來,一時間萬馬奔騰,路很窄,無處避讓,小妹在牲畜前麵猛跑,無奈腿腳不給力,眼看要被踢倒踐踏,我在小路下的河邊,離路隻有一米多高,大喊“快跳下來,我接你”,她跳了下來,歪了腳,但生命無憂。

蔡楚生三十年代在上海做電影導演,文革中被江青整死。姨父也掌握江青當年混跡上海灘的“劣跡”證據,但銷聲匿跡的早,目標不明顯。姨父本是“上海戲劇學院”的一級教授,在1957年就“被定”右派。https://www.sohu.com/a/462211644_120388781#google_vignette

文革中,他這類人被視為“死老虎”,造反派對他沒太大興趣。不過江青這位文革“旗手”正紅的發紫,與30年代那位藍蘋的資產階級形象判若兩人。她當然不想讓人挖出這段曆史。據說她對毛掩蓋了一些她的“醜事”,文革亂局中她的醜事也在民間流傳。所以江青和姚文元都想從姨父手中找到三十年代的報紙、書信,好銷毀他們的“反革命”的證據;他們暗中放話給上海戲劇學院的造反派,讓他們搜索全部相關證據,密封好直接送江青。江青翻看上交的資料,若沒有尋到她想要的信息,必然會令下麵人繼續搜尋,這就是為什麽姨父家被掃蕩了無數次。

後來(1977-78年),在審判“四人幫”時發布的中央文件中,有一個部分是對江青曆史問題的調查報告,其中就有五姨父的證詞。

國共兩黨中的親友

五姨父與前妻育有一兒一女,女兒在40年代末,嫁給了國軍的空軍飛行員,和先生一起去了台灣。她先生是國民黨空軍王牌部隊(黑貓)的主力飛行員,曾到美國培訓,專門駕駛美軍的U-2型偵查機和其它美國飛機。

1962年他駕機飛入中國領空刺探情報,被解放軍擊落。表姐夫被算作國軍烈士,表姐是烈屬,得到蔣公的特別嘉獎令和千兩黃金的撫恤費。表姐後來移居美國,在芝加哥做護士。他們的女兒在大陸開放之後,回到上海開精品店。改開之後,兩岸已“化幹戈為玉帛”。

我的前輩中,也偶有在新政權中活下來,還活得不算太差的。這批早年的理想主義共產黨人,與今天的執政黨,根本不似“同黨”。他們與下一代,在理念和生活態度上都非常不同,他們的執著和專一,的確有不少值得我們佩服之處。

隻是,持相同理念的上一輩家人,也有完全不同的命運軌跡。下一次我會說幾位命運軌跡不同的親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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