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十年過去了,還是常常想起春梅嫂。……如今有位唱陝北民歌的郭濤,如果不化妝,和春梅就有七分相似。
自己年紀漸長,記憶沉澱,卻沒有褪色,她那張笑眯眯的臉如在眼前,樣子竟一點不見老。我便想,無論如何要寫點什麽,免得和記憶中的春梅有了代溝,甚或宛如隔世了。
同院的鄰居
前麵的文字中說過,那年我二十歲。轉去這個小山村插隊。我住的院子裏,有三家人加上我。正房住的是房東雲生叔和雲生嬤,旁邊是雲生叔的兒媳婦帶著個孫女住;我住在偏廈。對麵南房住的是好英子,她本來是雲生叔的侄兒媳婦,丈夫進城與她離婚後,她和七、八歲的兒子留在村裏。
西房原來住著一家人,因那家的婆姨成天疑神疑鬼的,覺得丈夫被好英子勾搭上了,最後兩口子吵鬧得不行,就搬走了。並且把房子賣給了工廠的同事豫章。
村裏當年派了啞巴幫我挑水砍柴。啞巴很喜歡湊熱鬧拉閑話,他的世界太枯燥乏味,他又精力充沛,一人吃飽全家不愁,所以常常喜歡湊熱鬧,用他那獨具一格的手語,告訴我一些消息。豫章家搬進來之前,啞巴就比手畫腳地告訴我“豫章的婆姨”實在好。 有一次他又吹他要結婚了(他大約已經吹了快十年了),說他找的女人和“豫章的婆姨”差不多,表情甚為得意。
豫章全家搬進院兒後,我便知道了這位婆姨叫春梅,豫章每天騎車去五裏地外的鎮上工廠上班,春梅帶著兒子兵兵在家,不久又生了女女。按照當地傳統,有孩兒的婆姨,是不用出工的。其實女人們要料理的家務,也相當多。
與春梅漸漸熟悉,“拉上話話”之後,我才知道,她不是這邊河川地人家的女兒。她娘家在離平遙不遠的古寨,那裏地勢高寒,民風更加古樸。因農耕時間短,男人多習武,女人都有一手好針線,美女也比平川地更多。聽說清朝年間,北京的宮廷專門到那裏選保鏢和宮女。
古典美的春梅
初次見春梅時,沒有太“驚豔”。山裏的女子臉色都是紅樸樸的,如果配上黑黑的眉眼頭發,便很有幾分妖嬈。春梅的膚色卻較為白淨,日子久了,才發現她的眉眼其實滿古典的,淡淡的眉毛,窄窄的雙眼皮,細長的眼睛,向兩鬢斜斜的飛上去;兩頰天然泛著紅暈,窄窄亮亮的一管鼻子,分開兩腮的紅暈,下麵是小小、紅潤的口。這種麵型眉清目秀,雖然額頭和下巴略長些,卻很“禁得住看”。
如今有位唱陝北民歌的郭濤,如果不化妝,和春梅就有七分相似。
有著古典五官的春梅,體型卻十分現代。山西女子通常個頭不高,春梅身量卻比較高。她有寬寬的肩膀,細長的手腳,可能是因常常懷孕哺乳,胸部也高。後來到了美國,發現不少美國的鄉村婦女也常是這種體態。
後來我才知道,春梅隻不過比我大兩、三歲而已。可她當時已有兩個孩子,大的男孩叫兵兵,小的才幾個月大,還沒有正式的名字,就叫她“女女”。女女的小臉蛋好像一個嫩嫩的水蜜桃,和年畫上的寶寶一模一樣。兵兵也長得很好看,眉眼濃黑,鼻梁高高的,可惜有點缺心眼,常被其他孩子欺負。春梅嫂發愁時就會對我說:“看我家兵兵,傻兒子一個,可咋辦呢?”即便發愁,她說出來的話也是柔聲細語的,麵上帶笑。
山裏的女子們
初到山西時,有一件事讓我覺得很新鮮。我以前生活過的北京也好,雲南也好,通常少女多是苗條的,中年婦女往往發福。可我插隊村裏的少女們(被稱為女子們),不但臉頰紅彤彤的像紅蘋果,身材也相當豐滿;婚後的女子,尤其是到了四十歲上下的女人,倒常常精幹消瘦。女子們在發育期間,好像吹氣球一般幾個月不見就鼓鼓漲漲地變了個人,然後在歲月的消磨之下,過分膨脹的身體漸漸縮水,變得熨貼且更加靈活穩當。
村上與我同齡的女子們,都豐滿健康、青春四溢。我卻臉色蒼白,體格消瘦。人們常常疑惑我的健康狀況,老人們告訴我一些飲食的規矩,盼望我也能紅胖起來。他們不知道我在雲南受的四年再教育,已經徹底消磨盡了青春底色,這也是對他們說不明白的。
村裏中年的女人們(被稱為婆姨),固然消瘦卻“肝筋火旺”,動作靈巧利落,我更是望塵莫及。下地時,她們從容不迫地把地裏的活做得幹淨利索,間中還點棵煙抽,我跟著後麵緊忙活,累得呼哧帶喘,仍然遠遠落後。
有一次出工路上,前麵有一堵齊胸高的牆,女隊長把手中的鋤頭往地上一拄,身子輕巧地斜斜飛過土牆,標準的撐杆跳。其他幾位中年女子也不示弱,照樣飛過牆頭。最後拉下我這消瘦笨拙的年輕女子,和幾位年老體弱的嬤嬤,一起窩囊地繞道而行。
春梅既不圓渾,也不顯得很精幹,說起話來輕聲細語,棉軟溫柔。我後來讀過一本講中國語音學的書,說山西方言屬於南方語係,四川方言屬於北方語係。山西話從婦女口中說出,是很細膩柔和的。
炕上的針線
山西的習俗是,女子婚後養了孩兒,就不用下地幹活了,在家“作務家和孩兒們”。當時覺得好落後,後來到了美國才發現美國婦女也是如此。
同一個院子的春梅和房東的兒媳婦彩萍不用下地,日子自然比較滋潤,臉色也比我們好看。我和好英子一早出工,到太陽落山才能回來生火做飯。灰頭土臉收工回來時,春梅嫂已經熬好了一鍋熱騰騰的小米粥,有時我餓得不行,撢去衣服上的黃土,就先去春梅家鍋裏先舀碗米湯喝。
第一年勞動下來,分下全年口糧,八十斤小米,十九斤麥子,其它三百多斤是玉米。十九斤麥子,其中十斤是分配的口糧,九斤是獎勵,按照七成的出粉率,大概可以磨成十四斤麵粉。我跟婦女們學會了節省,細水長流地保存我的細糧,也跟鄰舍的三位女子學著粗糧細做。
冬天時分,人們不用下地了,女人們手上都拿著針線,在炕頭上一起聊天做活。當年山西女子想嫁好人家的首要條件,不是比地裏的活計,而是比手上的針線。我在小時候也跟著家裏的保姆(她是河北人)學了些針線活,可是完全不能和山西婦女的巧手相比。
那年冬天我跟春梅嫂學針線,看到她們做的鞋墊實在齊整漂亮,決心自己也做一雙。我自己設計花樣,有圖案和一些俄文字母,但是開始之後沒多久便已經不耐煩。第一隻鞋墊勉強繡完,春梅笑嘻嘻地看著我的成品,說比起有些女人,我的針線也不錯了。
我說沒有耐心再繡第二隻,春梅說“這些彎彎拐拐的花樣我也不會繡,不然我就幫妳做完它”。我忙說“妳隨便繡什麽都行。”春梅在閑閑地聊天時,時不時地拿起我的鞋墊紮上幾針,沒有多久就完成了。比起我那被俄文字母和亂七八糟圖案填滿的第一隻鞋墊,春梅繡的那隻清爽漂亮多了。
炕上拉話話
女子、媳婦在炕頭做針線、聊天,常常會家長裏短的問三問四,好英子問春梅怎麽認識的豫章。春梅說,文革剛開始時,豫章哥還在技術學校讀書,革命小將選擇了到最偏遠的古寨村點燃革命之火。古寨是沁源縣最北邊的一個大村子,與平遙縣接壤,民風最是封閉古樸。平遙被列為文化遺產古城之後,古寨的文化傳統底蘊才逐漸被人知曉。當年的古寨在晉東南都算偏遠閉塞,再往北就是晉中地區了。
豫章等一批革命小將在高呼口號時,見到了人群中掩口偷笑的春梅,於是豫章喊得更加有力,喊來喊去,把春梅的心也喊走了。兩年多之後,十八歲的春梅嫁給了豫章。 春梅家原來沒有男孩,她出嫁之後,母親竟也懷孕,生了雙胞胎弟弟,與春梅的兒子兵兵差不多大。
豫章是晉東南首府長治人,當然會有些優越感。他對我這個來自首都的人很客氣,常把我引為同類,認為我有文化,可以交談(其實我剛上初中就趕上文革,能有多少文化)。與春梅拌嘴時,豫章常指責春梅,沒有文化的人不該多嘴;春梅就掩口而笑,倒像把丈夫和兒子兵兵看做一類了。
那年頭的人多少都有些浪漫情懷,豫章對春梅的一見鍾情,也堪稱浪漫。隻是婚後的日子太平淡,春梅的柔順消磨了豫章的活力,像一股激流融入大海,平緩中反倒生出些無奈來。
想來當年我喜歡與春梅接近,如今常常懷念她,是因為我經曆了許多“紅色恐怖”的風暴,隻渴望風平浪靜。春梅嫂的溫柔穩當,讓我這斷了桅杆的破船,找到了避風的港灣。
豫章卻一直活得順風順水,保留著年輕人的銳氣,還在向往大海的浪漫呢!
誰想到,柔順的女子也會遭人算計,被打翻在地呢(請靜候此文下半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