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外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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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先喜後憂— 扒車未遂記 《哭著樂》係列之十四

(2022-05-16 16:57:12) 下一個

那一年我和大部份同齡人一樣,被送去偏遠地區接受“再教育”。這期間去過一次蒙自,沒想到多年後,《芳華》這部電影的取景,就選了那些法國情調的老火車站。

出行覓食

我去到中越邊境的農場。當時對接受“再教育”的知識青年,有一個不錯的政策,就是在前三個月不計考勤,就可以拿全額的農工薪資:26元人民幣。這個政策實在很有“先見之明”:剛十六歲的我在前三個月,常常不是在發燒就是在腹瀉;全身被蚊蟲咬了之後化膿生瘡,體重隻剩下37公斤。因滿腿滿手臂包著紗布,每次出行都被誤以為是從越南前線下來的傷兵。

不過,年輕的好處是,到了快三個月的時候,已經不太發燒,也開始能吃辣。隻是肚中油水已經消耗光了。記得那時候每人都得到一塊紅糖(哪種磚塊狀的),就當寶貝一樣,常常抱著啃解饞。但是也不敢吃太快,看見同伴的糖磚比自己的大,就得節約一點,免得有一天自己的吃完了看著別人的眼饞。

在這種狀況下,夥伴們一商量,不如趁現在還不扣工資,出外補充一些入口之物。

有人告訴我們:蒙自是抗美援越的重要軍事基地,保證食物供應,在那裏可以買到紅糖、年糕和桃子,聽到這些食物我們立刻垂涎三尺,安排出行。

從河口去蒙自,今天走高速公路,隻要一、兩個小時,當年卻需要兩天。很湊巧的是,有一次在去河口的火車上,我們認識了貨車首車的鐵路工人潘老倌,他說可以讓我們免費搭貨車。當時小火車北上的第一個機務段在芷村,再往上一個站下車,就可以下山走路到蒙自。算定的出行日子是潘老倌在列車當值的那天,可是等貨車駛進螞蟥堡車站,才發現潘老倌不在車上,車組臨時調班,換了小陳當值。

還好,小陳個性很豪爽、好交朋友,和我們在火車站的幾分鍾之內就混熟了,他很爽快地讓我們上車,答應帶我們到芷村,然後第二天幫著找個車頭帶我們到下一站,從那裏下火車,再下山搭馬車就可以到蒙自城了。我們也算了一下時間,這樣回程正好趕上小陳歇了兩天,再次當值下河口,帶我們會農場。

他鄉遇老鄉

去的路上一切順利,下午到了芷村機務段。

小陳自回他的宿舍,我們要自謀住宿的地方。先碰到一對北京鐵道學院的畢業生,聊了一陣,他們說附近有幾位文革前下放到這裏的天津知青。照他們所說,找到一個小飯館吃飯,那位服務員正是天津老知青,一聊上天,她就答應讓我們晚上到她的宿舍休息。她又叫上幾位天津男知青,一起聊天。

這一聊才知道這地方文革閙得著實邪乎,那位飯館的女知青糊裏糊塗就站在了“八二三”一邊,屬於正確路線,而三位頭腦清醒的男生反倒站錯了隊,支持炮派。結果開派性鬥爭大會時,“八二三”的造反派,用火車卸下來的爐灰渣鋪在路上,讓他們跪在上麵著爬了兩百多米,爬的手腳血肉模糊還算小事,兩邊的人們還掄著棍子一路打,那女知青當時也手持棍子站在灰渣路旁,隻是沒有對老鄉下毒手。其中一位缺門牙的男生說,他當時被打得肋骨斷了四根,一直吐血,另外兩個同鄉眼看他不行了,晚上硬架著他去敲一位老中醫的門,那老中醫被當成反動權威,早就不給人看病了,那天破例開門,救了他的命,據說給了他一株奇藥,喚作“雪上一枝蒿”,平常是劇毒的藥材,但對內出血生命垂危者有奇效。如此,這位天津知青撿回一條命,門牙被打掉當然長不出來了。他們笑談這段驚心動魄的經曆,還不時地調侃那位女生,說她當時臉板得比石頭還硬,下手卻是高抬低掃,根本沒真下手打,還好姿勢做的夠狠,沒被人發現手下留情。

晚上睡在天津女知青的房間,她有一張視為至寶的照片,悄悄給我們看,是楊麗坤飾演阿詩瑪的大頭照片,阿詩瑪的電影在文革之前就被禁演了,但楊麗坤的“美麗”卻是廣傳於世,當時傳的最多的是:劉少奇的兒子看了內部片,就迷上了楊麗坤,死纏爛打要人家嫁給她,這在文革中也是劉少奇的一項罪名。記得那張黑白照片隻有半個巴掌大,但我們個個驚豔。後來有見過楊本人的,說她真人並沒有那麽美,這是後話。

當天晚上睡地鋪,又沒有蚊帳,被咬得一身包。還好那地方很涼快,離開河口不過一百多公裏,海拔比河口高了1400多米,晚上溫度隻有20多度。

熱情的蒙自知青

第二天機務段有車頭到前麵一站檢修,小陳帶我們上了車頭,小火車在山道上緩緩爬行,遠處壩子(盆地)中的蒙自城隱約可見。車站設在一個高坡上,人們說跑下山就有馬車,可以坐馬車去蒙自。同行三人中,有一位以前遭車禍腿受過傷,不能快跑,等我們到了山下,馬車已經跑遠了,隻好步行。

在高坡上看城市的方向似乎很清楚,下山之後,就按照剛才的印象走,可是農田中的小土路分叉很多,走來走去總也走不到,這時太陽已經下山了,迎麵來了一隊收工的人,其中有些像知青模樣的,就打招呼問路。

一問方知,我們早就走偏方向迷路了。但其中一位身手矯健的女知青熱情地邀請我們去她們知青點過夜,答應明早親自指路,保我們不會再迷路。去了知青點,有人煮了一大鍋飯,鍋蓋一揭開,清香撲鼻,原來是剛打下的新稻米,此生再沒有吃過那麽清香新鮮的大米飯。

吃了飯一起聊天,他們還彈起三弦唱歌,雲南青年男女能歌善舞,真令我們自歎不如,原來這位矯健的女知青還是遊泳健兒,是蒙自遊泳隊的選手。

第二天有他們指點,我們準確地走到了蒙自城。發現滿街的人中差不多五分之一是軍人,有軍人的地方物質供應總是比較豐富。當時雲南人還習慣叫解放軍“大軍”,“大軍”的優厚待遇之一,是買東西可以不排隊。我們的主要任務是采購,買了紅糖和年糕,然後去買桃子,可是排隊的長蛇陣令人望而生畏,而且一次隻可以買五斤。

我們要急著趕回芷村機務段,好搭第二天小陳的車回河口。就去求路過的“大軍”幫忙買桃。“大軍”走到前麵,很快提出一兜桃子來。可是我們覺得不夠,又求另外一位“大軍”如法炮製,又走到最前麵提出五斤桃子。我們覺得還不夠,說我們遠道而來,就為了給那邊吃苦的同伴帶些桃子回去,求他再買一次,他欣然同意,可是他再走到隊伍前麵時,有排隊的群眾開始不滿意了,說“大軍同誌,要提高警惕,不要中了美人計,替資產階級小姐服務嗦。” “大軍”同誌有些不好意思,說群眾有意見,你們就拿這些走吧,不要再買了。我們隻得見好就收,謝了“大軍”同誌,趕快走人,免得激起民憤。

回程危機

回到芷村機務段,卻找不到小陳的人,那兩位北京鐵道學院的畢業生也好像不認識我們似的,天津知青也刻意與我們保持距離。打聽半天,似乎是小陳受我們連累,被隔離寫檢查,第二天一早的車也不讓他跑了。雖然覺得事情很不對頭,我們急於返回,也顧不了那麽多,就在候車室的椅子上休息,計劃等半夜爬上一節貨車,那車是淩晨四、五點開,想必也不會有人黑燈瞎火在幾十節貨車箱中查票吧。

“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這段毛主席語錄常常被引用,當天還真讓我們撞上了認真要找碴的共產黨人。

那夜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大概在淩晨五點之前上了一節貨車,找了些草席什麽的坐在地上等開車。快到開車時間,就聽見站台上吵吵嚷嚷的,感覺有些不妙,不過也沒有時間想什麽辦法。一夥人一節一節車廂的搜人,終於到了我們這裏,幾支巨型手電筒的刺眼強光突然照在臉上,眼睛完全被照花了,隻聽見有人嗬斥說:“原來藏在這裏呢,不買票還破壞抓革命促生產,趕快跟我們下車。”在強光下,才發現原來同一節車廂中還隱藏了另外兩個人,正蜷縮在地上。我們上車時他們也不吭氣,還好沒有踩在他們身上。

於是就說,“為什麽他們可以不買票,我們就必須買?”那些人氣勢洶洶地說“他們的事情不歸你管,趕緊跟我們下車。看來不批鬥一下你們還是不服氣了。”就有人跳上車來拉我們,我和燕兒立刻拉開嗓門尖叫“臭流氓,你敢碰我一下,今天就和你拚了。”

他們中有個聲音比較蒼老的聲音說“要講政策,不要去拉女娃兒,影響不好。”我們越發尖叫(那時別的力氣沒有,尖叫的力氣是足夠的),連口的大罵“臭流氓”。

後來有人打圓場說,批鬥也不必了,但你們坐車必須買票。我們說這是貨車,買什麽票?僵持了一陣,他們說“你們不買票,火車就不開,影響抓革命促生產和抗美援越的物資運輸,你們要負完全責任。”這句話很有分量,若車上裝的是給前線的援越物資,我們的罪名就大了,阿紅說“算了,懶得和小人爭”,就拿出錢來買了三張票,燕兒不服氣,說他們是詐人,其實一張票也不過才一塊多錢,不想買,是心裏覺得真窩囊。

回程中情緒自是非常低落,天陰沉沉的下著小雨,鐵路兩旁的高山一層層曡落,“離天三尺三”,雨雲繞在山腰上,山是幽幽的綠,很有層次,一層比一層更暗,最後幾近黑色,真正的“深山老林”。

過一個長長的隧道時,突然聽見一聲長長的尖叫,隨著車的前行叫聲也飄遠了,似乎是有人掉下車去,我探頭看,並且高喊停車,但根本沒有人理,隧道裏漆黑一片,隻有火車自身的轟隆聲。

回到隊裏,翹首以待的同學們,見到年糕桃子兩眼放光,吃得生龍活虎,我們心中的陰霾也跟著一掃而空,年輕真好:噩夢與好夢飛快地交替著,不會滯留在泥淖中。

兩天之後,還是掛著小陳,總覺得給他帶來麻煩,很過意不去。就給芷村機務段革委會寫了一封信,替他辯解開脫,說他是工作認真負責的好同誌,並不知道我們沒有買票。我沒有收到任何回信,此後也再沒見到小陳跑這趟車。

那年頭不買票“扒車”的人很多,我隻“扒車”一次還鬧得灰頭土臉。至於被“扒車”,則是另外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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