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被分配到四人間。醫院隻剩下四人間。
可以看出這個房間原來是三個床位,母親的床位是後加上去,臨窗,窗外大街熙熙攘攘的喧嘩聲糾纏著夏日的濕熱升騰而上。我拉上窗簾,房間的光暗淡下來。
這會兒的病房除了母親,隻有一位病友,年齡40歲左右,她的一隻腳吊得老高,說是摔斷了腿。一個15、16歲的女孩坐在床尾的一把折疊椅上,和她母親長的的挺像,蠻敦實。折疊椅到了晚上打開來就是陪護的床,我操作了一下,雖然有點兒沉,但收放自如。另外兩張床空著,暫時空著。從病房的門口走到母親的病床,要側身走S線,繞過各個床位的折疊椅以及病人的行李。40多歲的病友精神頭不錯,好奇地打量著我們,告訴我們另外一個病友剛被推到緊急搶救室了。母親疼痛難忍,無心交流。我坐在屬於母親床位的折疊椅上,開始刷手機。病房裏開著空調也覺得熱,空氣渾濁。
第二日早上姐姐跟保姆小吳把母親綁在輪椅上推回家,說母親晚上沒有休息好。隔壁床病人的女兒陪白天,老公扛晚上,睡著了後整個樓層都聽到他“扯噗鼾”(四川方言,打呼嚕)。驚到我的第一個點不是看護的呼嚕波瀾壯闊,而是女病房裏居然允許男看護守夜?骨科病人都是自己不能動的,吃喝拉撒都在病床上。病房裏有男人,那病人更衣怎麽辦?姐姐冷淡地說,到了醫院就不要分什麽男女,全是病人。保姆小吳提到頭天晚上還來了一個新病人,年齡比母親還大幾歲,腦子已經不靈光,晚上自話自說又喊又叫到半夜2點。
手術當天上午我們把母親推回醫院病房,配合護士術前檢查。病房裏40多歲的病人有好幾個家人親戚都在,散坐在病房裏能找到坐下的地方,高分貝地擺龍門陣,像四川鄉村裏的“壩壩宴”,就是一大家子坐在院子裏,搖著蒲扇摳著腳,喝著茶聊天。房間裏分貝太吵,我隻能躬身靠近才能聽到母親講話。這一家子不久推著病人齊齊出去吃午飯,房間裏刷一下安靜下來。
母親下午手術之後推回病房,需要住至少一夜進行觀察。我看到靠近門口的病床上躺著那位夜裏自話自說到兩點的老人。她當時正在睡覺,她的兒子坐在床角的折疊椅上看手機,年齡跟我差不多,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腳上笈著一雙拖鞋,略微有些大腹便便。不久老人醒來,開始大聲質問兒子為什麽她在醫院。
兒子:“你生病了噻”。
母親:“哪個說我生病了?生啥子病?你打胡亂說…我好得很!我跟你說哈,馬上要開會咯,再不走要遲到。我還要過河哩”。之前聽保姆小吳講,這位老人曾經是中學物理老師。
兒子:“開啥子會?!你早就不用開會了。找些事來講,你腦殼有病。你絆倒了,要住院!醫生說的哈!”
母親:“我哪兒絆倒了嘛?我巴巴適適地很。我腦殼有病?我是你媽,你咋跟我說話哦?你跟醫生說,讓我出院。我要開會!”
兒子和母親之間開始扯據拉劇。老人聲音洪亮,氣息很穩。用心聽內容,才能發現老人的思維時不時地串線到匪夷所思的地方。兒子似乎沒意識到,也可能習慣了。後來老人的兒媳也來了,沒有坐下,很快又離開。老人的兒子一邊刷著手機,一邊回應老人的詢問,對話在理智和非理智之間穿插著,居然也能持續一段時間。病房裏其他人忍不住偷笑。傍晚,老人的兒子離去,找的夜裏陪護到了病房,開始大聲兒地跟老人講話,喂飯,喂藥,擦身,聽上去說話並不客氣,特別是當老人拒絕看護替她洗屁股並且開始批評教育看護時。醫院的看護跟醫院沒有合作關係,但儼然成為了醫院的一個部分,他們日日夜夜呆在醫院裏,對醫院的程序、人員以及一些基本護理聊熟於心,有自己的關係網,病人的家屬是他們的客戶,他們討價還價輕車熟路。這些看護都來自農村,受到的教育也很有限。看護不過是伺候陌生的病人吃喝拉撒,一件苦差事,大約誰對這樣的工作都沒什麽熱情,一份營生而已。姐姐建議讓小吳在夜裏陪護母親,隻需一或者兩個晚上。她守著我們放心、母親自己也放心。我把小吳的費用加倍打到她的賬戶上,白天安排她在家裏休息,我買菜煮飯。看護沒有一直守護著失智的老人。老人的兩隻手被綁在一起,因為她會去拔掉自己輸液的針管。她求兒子、求看護幫她把手放開,他們離開之後,她又瞄上了我,一個勁兒地喚著坐在窗前的我:“小妹兒,小妹兒…”。我隻能裝作聽不見,因為我也不能去幫她把綁住的手打開。後來聽姐姐說,老太太晚上嚷嚷熱,姐姐去幫她翻了個身,看見老人後背全都是汗,病服和床單都糯濕了。
母親術後第二天精神好了很多,可以坐和立,隻是時間不能太長。我在病房裏見到了第四位病人,牆上的名牌寫著她的姓名和年齡,86歲了,有一個罕見的姓,不像是漢族人姓。老人瘦骨嶙峋,裸露在被子外的手臂清晰可見骨頭,鼻子裏插著氧氣管,據說在重症監護室呆了好幾天。老人一直閉著眼,從她麵部的輪廓、高挺秀氣的鼻梁和修飾過的眉毛,能感覺這個老人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豐韻天成的大美女。老人的丈夫和兒子都在。丈夫年齡看上去87、88,麵相非常慈善。我注意到每次他跟老太太講話時,都會貼在她的耳旁柔聲細語,一隻手摩挲著她的白發。兒子跟我年齡也差不多,斯文周到,跟他的母親說話就像他的父親,俯首在母親耳畔,輕聲勸說母親要多吃飯。兒子在我看到的時候一直守護在母親的身邊,溫文爾雅。這個老太太是個有福氣的女人。
母親病房的這三個病友,一個是女兒、丈夫輪流守護,有情、放心也省錢,他們還年輕,身體撐得起。失智的病人,顯然沒有丈夫,兒子脾氣好,但細致入微地照顧母親恐怕想不到也做不到。失智是個緩慢的過程,雙方在時間的隧道裏開始漫長的告別,無可阻擋,眼睜睜地看到曾經親密的人越走越遠、越來越陌生、到不再相識是一件細思恐極的事兒。白發蒼蒼的老頭兒俯身對老伴兒輕言細語的樣子讓人看到一份長久的愛和守護。
我們都有老去的那一天。屆時會幾何?答案也許已經編織在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