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聲火車的汽笛聲傳來,響亮而突然,震得人心裏一驚。
孫鳳知道,那是小火車進站的聲音,再過半個小時,它就要離開靈水村返回鎮上去了。孫鳳又急又憤又熱,汗水成了溜,蟲子一樣在她的身上爬,咬噬著她身上細碎的傷口。她把頭再次鑽出黃瓜秧,放聲大哭:“媽,我錯了,我向你道歉,但我已經報了江市一中,你就讓我去吧,求你了,媽!”
周蕙舉起棍子,照著孫鳳的腦袋又砸了過去。孫鳳眼裏都是淚,視線模糊,沒有躲過去,隻聽啪的一聲,頭上結結實實挨了一棍子,疼的孫鳳一屁股跌坐回瓜秧裏。
成功逼退女兒的周蕙,得意地一揚下巴,“求我!沒用,我再告訴你,沒錢!這個帳我可算的是明明白白,將來你就算能考上大學,等能給家裏掙錢還得七年後呢。七年後你一畢業後很快就會結婚,結婚後有了婆家,哪個還能沾上你的光,一點兒好兒都撈不著,我吃飽了撐的供你上大學?今天你就說出天花來都沒用,老娘根本不吃你這一套!”
孫鳳站起來,貓著腰,從瓜秧裏探出頭,試圖再次突圍,結果又挨了好幾棍子,但她也顧不上疼了,迎著棍子強行往院牆邊跑。
孫琳忙舉著棍子跑過去,與周蕙一起,劈裏啪啦的一頓亂打,用雙棍陣把孫鳳再次逼回到瓜秧裏。孫琳認為這一回合自己立了大功,於是陰陽怪氣地布置起來:“媽,咱倆把棍子橫著拿,把瓜地圍起來,她一露頭就敲她。你說的對,都是一個爹一個媽,憑啥我們都窩在這裏,她卻美不滋兒地去大城市上學?再說了,我掙的錢憑什麽給她花?”
周蕙一邊拿棍子敲打探頭探腦試圖闖關的孫鳳,一邊用美麗的大眼睛瞥了大女兒一下,“這個帳是這麽算的,如果她上學後我們能沾上光也行,關鍵是算來算去一點兒光都沾不上,便宜都讓她一個人占了,到時候她一拍翅膀飛了,我不是人財兩空?”
孫鳳左衝右突,根本出不去。她看著太陽一寸一寸直上當空,自己的影子一毫一毫越來越短,而希望一絲一絲越來越渺茫,不禁萬念俱灰,眼淚混著臉上的汗水一起淌了下來,忍不住大聲哭道:“奶奶,奶奶,你在哪裏啊,你來幫幫我啊,你不要我了,你來帶我走吧,求你了。”
周蕙最看不上孫讚家裏人,一聽孫鳳把她奶奶抬了出來,不禁又怒起心頭,拿起長棍往孫鳳身上戳了一下子,“住嘴!嚎什麽喪?你奶奶現在還不是自己都顧不了自己,能大老遠的上這裏來管你?再說了,別說是你奶奶,就是國家主席來了,也管不著當媽的教育自家閨女。切!”
又一聲汽笛聲傳來,象一聲長長的歎息,又像野獸臨死前的哀鳴。
孫琳聽見汽笛聲,便拖著棍子扭腰向前院走去,“媽,小火車已經開走了。走,咱們回屋吧,這大日頭快曬死我了。”
周蕙挖了黃瓜秧一眼,把棍子靠在院牆邊,轉身也走了。
孫鳳見那母女二人相繼離開,便用胳膊胡亂擦了擦眼淚,鑽出瓜秧就往前院跑。到了前院,看看那母女二人不在院子裏,她又飛跑出大門,然後死命地向小火車站跑去。
由於速度太快,下坡的時候孫鳳摔了個大跟頭,從半坡處一直滾落到坡底才停了下來。她全然感覺不到疼痛,站起來繼續朝小火車站跑。
等跑到小火車站,她的嗓子冒了煙。
小火車站是靈水村的信息中心,文化中心,娛樂中心。那裏永遠坐著一些人,白天以老人居多,傍晚或節假日會有年紀輕些的加入。他們在那裏打發多的長毛的時間,咀嚼著道聽途說,傳播著家長裏短。
孫鳳知道小火車已經開走了,但還是不死心,便問周圍坐在樹蔭下的人。
“小火車走了嗎?”她問一個戴草帽的老者。
“走了,沒聽到火車叫嗎?”老者回答道。
“小火車走了嗎?”她又問一個穿的白花花的老太太。
“走了,剛走。”老太太答道。
“小火車真的走了嗎?”孫鳳的聲音已經開始哽咽,淚水糊了視線,分不清問的是男是女。
“這孩子,這是有什麽急事?問了一遍又一遍。魔怔了?”不知道是誰在說。
“真的走了?真的走了?”她問。
問著問著,孫鳳感覺那日頭變得慘白,並開始亂晃,突然間,什麽都模糊起來,一股熱熱的東西湧上來,到了喉嚨,她想壓卻怎麽也壓不住,便嘩地一下吐出來,又酸又澀,連鼻孔裏都是,也不知道吐出來的是什麽。然後,孫鳳就一頭栽在了地上。
有人趕緊跑過來,說:這孩子怎麽了,渾身是土,一頭的汗,是不是中暑了?
另一個人說:胡扯什麽,大山裏這麽涼快,中哪門子暑?
這是誰家孩子,怎麽頭上還掛著黃瓜葉子?
我認識這孩子,就是去年才從老家接回來的,老孫家的二姑娘。
多漂亮個孩子,怎麽折騰成這樣?臉上胳膊上這麽多道子,象是拿棍子打的。
那兩口子打孩子,從來都是下死手。
可不是咋的,尤其是他家那個大的,就是吃棍子喝眼淚長大的。
噓!那個母老虎家的事咱還是少管。
七嘴八舌,雖然飄飄忽忽,但孫鳳都聽見了,卻看不清,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她害怕起來,覺的自己好像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或者正在離開,她想留下來,想去江市讀書,想上大學。於是她伸著手,胡亂抓著,終於抓住個東西,便在心裏告訴自己,抓住個東西就能留在這個世界了。
又聽到有人說:“來,扶起她來,給她喝點糖水。”
於是,有水進了孫鳳嘴裏,甜絲絲的。慢慢的,孫鳳看清了自己周圍的一圈腦袋,男女老幼,黑白胖瘦,品種很齊全。
孫鳳慢慢坐了起來,那些腦袋也就散開,紛紛遠離。
“孩子,你醒了?”是個奶奶。
“奶奶!”孫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牢牢的,生怕她走了。
孫鳳到現在還認不全村裏的人,但這個奶奶看起來好和藹,好親切,更像個親人。
奶奶用手拍打著孫鳳,“這是摔著了?咋弄這一身一頭的土。”她又把孫鳳頭上的瓜葉子摘了下來。
孫鳳拉著奶奶哭著祈求:“奶奶,你把我領回家好嗎?我會幹很多活,會刷鍋洗碗,會劈柴,會收拾屋子,會喂雞喂鴨,我還很會學習。”
奶奶卻說:“這孩子,糊塗了這是。你是孫讚的二姑娘,我要是給你領回家,你媽還不得把我家鍋給砸了。歇歇快回家去吧。”
孫鳳晃晃悠悠站了起來,轉頭看去,周圍坐了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她上前挨個問人家能不能收留她,卻都遭到了拒絕。
她心裏灰突突的,不想再回那個家,寧肯在外麵流浪,也不想回去見那幾個人。於是她就一直在車站坐著,好像車依然沒來一樣,沒來就有希望,就可以等待。
黃愛書的家就在小火車站邊上。
暑假的第二天,老虔婆就帶著一個敦實的小夥子上了門,葫蘆底村的。
葫蘆底村在周蕙歧視鏈的最底端。如果說靈水村處在葫蘆口,有可以去鎮上的小火車,那麽後山村則在葫蘆腰上,需要翻過一道小山梁,才能到靈水村坐小火車出山。而葫蘆底村,不言而喻處在昏暗的葫蘆底部,要想爬出葫蘆,需要翻過一道大山梁先到後山村,然後再翻一道小山梁到靈水村。因此周蕙常說:還好當時孫忽悠沒把我帶到葫蘆底村,否則我早就憋死了。
她一想起以前的事,就給孫讚改名叫孫忽悠。
老虔婆三言兩語,黃愛書就被父母定了親,說是下個月過禮,十八歲擺酒成婚。
當初跟父母發了誓,答應初中畢業就定親,不再上學,所以現在即使心裏能漚出酒來,她也無法說出一個字來反抗。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父母嘔氣,除了吃喝拉撒,啥活不幹,隻在炕上躺著。具體自己給家裏換回了多少錢,她沒問,也沒有興趣知道。甚至那小夥子長什麽樣,此刻都是模糊的。
她不該不問清楚賣身錢的數目,她以為人財兩訖,卻不知道在她未來的丈夫和公婆那裏,這筆錢是要還的。在不久的將來,也就是十八歲擺酒成婚後,他們將一遍一遍跟她算這筆賬,讓她以各種形式歸還,而且利滾利,經年累月也還不利索。
這天在外麵玩耍的五妹跑進房來,告訴黃愛書,說她同學孫鳳在小火車站暈過去了。黃愛書第一反應是趕緊出去看看怎麽回事,但隨即她就改了主意,坐在炕上隔著窗玻璃往小火車站看。此時孫鳳已經起來了,正在拉住一個奶奶哭訴。
黃愛書見了,便重新在炕上躺了下來,閉上眼睛,對自己說道:“真是嬌氣!這麽點兒事就哭天搶地的,一顆苦藤上的瓜,誰又比誰命好呢?黃愛書,黃愛書,父母給自己起了這麽一個名字,卻不肯讓你讀書,而是十五歲就定了親,這不是拿你開玩笑呢?好諷刺啊。如今誰又顧得了誰呢?哭吧,哭一會兒就回家吧。”
孫惕每天四點下班,他下班路過車站的時候,看見孫鳳木呆呆地坐在一堆聊天的老人堆裏,不禁心中疑惑,就讓孫讚先行回家,自己朝孫鳳走了過去。
“孫鳳,你怎麽坐在這裏?”
聽到有人叫,孫鳳慢慢抬頭去看,見是孫惕,眼淚忍不住又流了下來:“哥,我誤了火車。”
孫惕有些懵:“誤了火車?你要去哪裏?”
“哥,我考上了江市一中,村長早上通知我明天去縣城體檢,如果誤了,就取消錄取資格。我誤了車,明天就會誤了體檢,誤了體檢,就去不了江市上學。哥,我好難受,我想去江市一中上學。可咱媽不讓我去,攔著我不讓我出門坐火車。”
雖然不知道什麽叫江市一中,但孫鳳的描述還是讓孫惕皺起了眉,他那曬了一天的臉則愈發黑了起來。
“先跟我回家換身衣服,看你象個你泥猴子似的。”他說。
孫鳳猶豫了一下,還是站起來,跟在孫惕後麵,並且邊走邊把江市一中如何好說給他聽。
到了家裏,孫惕進了自己房間,在矮櫃裏翻出個錢包大小的袋子,放進上衣口袋裏,然後進到正屋,從地櫃抽屜裏找出戶口本和孫鳳的身份證,轉身就走。
坐在炕上的周蕙問他:“孫惕,你這是要幹啥?”
孫惕不回答,隻是虎著臉往外走。
周蕙追了出來,見孫惕從偏房拿出自行車,胡亂擦了擦,朝屋裏喊:“孫鳳,出來!”
已經換好衣服的孫鳳趕緊出來,見孫惕推著自行車已經到了院門外,忙快步跟上。
周蕙似乎明白過來孫惕的意圖,驚叫著往外追:“孫惕,你是不是瘋了?這麽遠的路你騎車去?你不要命了?山裏好多狼和山豹子,你不要命了?碰上 熊瞎子一掌就把你腦袋拍稀碎啊!我的個天老爺啊!孫讚,孫讚,快出來攔住你兒子!快呀!老天爺啊!”
孫惕繃著臉,歪頭看著孫鳳在後座上坐穩,然後腳上用力一蹬,車就箭一般飛了出去。追出院門的周蕙隻能眼睜睜看著兒子下了大坡,然後上了與火車軌道並行的小路。她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太陽已經斜靠在山頂上,映得大山宛如鑲了一道金邊,仿佛有神在窺探人間。孫惕並不坐實,而是屁股懸在座位上,哈腰半站著騎行。他沿著小火車軌道邊的小路一路狂騎,帶起來的風把衣服鼓成一個大燈籠,噗嗒噗嗒地直響。
物理的玻璃缸容易走出,心裏的玻璃缸很難的。謝謝亦緣,問好。
是滴是滴,這就是我寫黃愛書這個人物的初衷。學你,咱也克隆一個。
我特意選了這個名字,準備諷刺死她。
我一照鏡子,嚇自己一跳,嘴角哪裏去了?左轉轉右轉轉,在耳朵根那裏找到了。多謝阿芒的認可與鼓勵,問好。
這集一句,孫琳是被虐待大的,交代了一點背景,是後麵的伏筆?------還沒有想那麽遠,可能寫著寫著就伏了。
問好幹幹。
這要是後娘,孫鳳心裏還不那麽受傷。謝謝梧桐來訪,問好。
特意給她起的這個名字,諷刺死她。多多說的太對了,她的一切決定都局限在她井底之蛙的見識裏。
站在高處,才看得遠,在山腳下徘徊,以為世界就山溝那麽大。
聽老人講古,從前鄉下明白一點的土財主,拚了命也要供出一個讀書人。家裏有人中了舉,縣太爺也要來拜,然後地方的苛捐雜稅就派到不明白的土財主頭上了。中了舉,家門口可以立一個旗杆(沒旗子)連土匪看了都繞著走 :D.
謝謝蘇蘇,讓哥哥出現了,給孫鳳帶來希望,讀者也跟著鬆了一口氣。
很多母親都有心理疾病,臨床症狀各有不同,最常見的是控製病。
謝謝鹿蔥,問好。
孫鳳身上的桎捁來自四麵八方,有些枷鎖是一生都無法掙脫的。謝謝丹黎,問好。
能得到葦絮的認可與鼓勵,一百個開心!問好。
哈哈哈,是滴,我哪裏有那麽善良?
人走不出桎捁,與性格有關,更與見識有關。那句名言說道多好: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從未見到過太陽。孫鳳見識過愛,見識過廣闊,所以無法再忍受冷酷與壓抑。
與沈香共勉。
也愛你,愛你的文字,愛你的思考,愛你的本真與純良。
孫鳳如果順利的坐上火車就奇怪了,,,,,
蟬衣看的透徹,確實如此。
謝謝蟬衣,我很喜歡你的語言,非常有特色。
萬裏長城第一步。謝謝蟬衣,問好。
多謝藍藍的鼓勵,晚安。
最後一段好有視覺感,把哥倆無畏艱難衝出囿域的身影,真切而浪漫地揮寫在天地之間。。。
謝謝采心,我也喜歡這段,哈哈。
哥哥能把孫鳳送過去嗎?我覺得南瓜應該不會這麽痛快的。--------可可知我,哈哈。
謝謝珊瑚來訪,問好。
蘇蘇好文,讓人的心緒跟著孫鳳的遭遇起起伏伏。
感謝鬆鬆一直以來的支持和鼓勵,問好。
艾瑪,這周周蕙真是母老虎,不明白親媽怎麽會這樣。
不會的,再黑的地方,也會有光。謝謝菲兒,問好。
::唯有淚千行::
莫難過,生命總會找到出路。
你的感覺可能是對的,我正在往這邊構思呢。
有這麽一個關鍵時刻能上的去的哥哥,孫鳳是幸運的。謝謝老大。
也謝謝魚魚,好久不見你,周末愉快。
特別喜歡這一段的“舞台布景”。火車走了,讓孫鳳的求學之夢破滅,然後遇到回來的哥哥,讓她的希望失而複得。火車站在呱呱的筆下,寓意深刻,承載了人生的轉機和悲喜。。。
最後一段好有視覺感,把哥倆無畏艱難衝出囿域的身影,真切而浪漫地揮寫在天地之間。。。
哥哥能把孫鳳送過去嗎?我覺得南瓜應該不會這麽痛快的。
蘇蘇好文,讓人的心緒跟著孫鳳的遭遇起起伏伏。
看到希望,但願不會破滅。。。
艾瑪,這周周蕙真是母老虎,不明白親媽怎麽會這樣。
::唯有淚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