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孫鳳被允許可以抽空看書學習,在接下裏的幾天裏,她挨了不少打。這打絕大多數來自孫琳,剩下的由周蕙補齊。
隻要一看見孫鳳拿出書本,孫琳就恨得牙癢癢,於是便上前要麽扇一下後腦勺,要麽在腰眼兒踢上一腳,要不就是暗戳戳的死命擰她的肉。孫鳳有時候疼的受不了,便哭出聲來。於是周蕙就出來皺著眉頭罵:“啥活兒不幹,光讓你看書還哭天抹淚的,怎麽這麽喪氣?你說這是誰家的孩子?怎麽這麽討人嫌?”有時候光罵還不足以平息周蕙心中的怒火,便也給孫鳳身上招呼幾下子。
但比打罵更折磨孫鳳的是孤獨。
在爺爺奶奶身邊的時候,她感到孤獨,因為沒有兄弟姐妹。現在有了兄弟姐妹,孤獨卻成倍地籠罩著她。如果打罵不算作一種交流的話,那麽孫鳳就是被整個孫家完全無視。吃飯的時候,他們邊吃邊聊,溫馨和諧,卻沒有一個縫隙是留給孫鳳的。臨睡前,孫琳與孫梅會說說笑笑,孫鳳也被束之高閣。
好在一周後開了學,周蕙就讓孫梅帶著孫鳳去上學。
孫梅冷著小小的雀斑臉,接下了母親交給她的任務。二人一起出了家門,沿著山溝裏一條細窄的土路向東走。
孫梅根本不理孫鳳,一出家門就甩開孫鳳,象被狼攆著似地在前麵疾走。仿佛孫鳳讓她丟盡了臉麵,而必須要跟她劃清界限才能挽回麵子。孫鳳不想討她嫌,識趣地在後麵不遠不近地跟著。
孫家在村子最東頭,因此往東去的小路兩側並沒有人家,隻是矮矮的灌木叢。有些帶刺的灌木枝枝蔓蔓,常常長到路上來,如果走路不看腳下,會刮傷了腳脖子。走了五六分鍾後,便見到一座紅磚平房,是孤懸於村外的村部和小賣部。坡上坡下兩條小路就匯集在平房前一塊平整的空地上。這塊空地用來開全村大會和放露天電影,相當於靈水村的天安門廣場。
過了村部,是一條相對寬敞些的土路。沿路繼續往東再走十幾分鍾,便進到另外一個山坳裏。在這個山坳裏又走了三五分鍾,就看到在一塊稍微平整的空地上,有一排紅磚平房,那就是孫鳳要去的學校。學校是和山另一側的村子合辦的。那個村被簡單粗暴地叫做後山村,那裏的孩子要來上學,需要翻過一座山。
那排紅磚平房大概有五六間,從外麵看,每間都是一個樣子。平房後麵是山,前麵是一片空地,空地前麵又是山,兩座山像是學校的前後院牆。空地相對平整,有兩個沒有網的籃球架,上麵鏽跡斑斑,仿佛拍末日電影用的道具。
周蕙告訴孫鳳,這裏隻有小學和初中,想要上高中,隻能去鎮上讀,需要住校。
孫鳳想起在家鄉時的學校。
從祖父母家裏出來,一路走到村子的最東頭,就是學校。那是一個封閉的大院子,西側與村子毗鄰,北麵是一條又淺又寬的河,東麵和南麵則是一望無際的農田。課間休息或者上學前後,孫鳳會和一些孩子去河裏摸魚抓蝦,上樹抓蟬,或去田裏偷瓜果吃。
而眼前的學校,被大山壓成了一個破敗不堪的小火柴盒。抬眼望去,目光立刻被黑壓壓的山和樹彈了回來。人出不去,連目光也出不去。
一到學校,孫梅就不見了人影。孫鳳不知道哪裏是初三的教室,就站在籃球架前觀察。靈水村地處天邊,很少有外人來這裏,因此三三兩兩的孩子,都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繞著孫鳳看新鮮。
孫鳳問他們,初三班在哪個教室。他們一聽孫鳳的河南口音便哄堂大笑,卻沒有一個人肯回答她。
不一會兒,上課鈴響,看熱鬧的孩子們一哄而散。有幾個老師模樣的人從一間屋子裏走出來,其中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老師看見孫鳳,見是個陌生孩子,就上前問她:“你是新來的學生?”
孫鳳看她拿著書本,猜是老師,就說:“我是孫讚的女兒,今天第一天來上課,請問老師,初三班級在哪裏?”
那女老師聽了,就轉頭朝身後喊:“樓老師,你的學生,老孫家的。”
孫鳳順著女老師的目光看過去,見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三四十歲年紀,正加快腳步朝自己走來。
男人走到孫鳳麵前站住,甕聲甕氣地說:“是孫鳳吧?我是你班主任,姓樓,你爸跟我說了你今天要來上課,跟我走吧。”
樓老師身材十分高大,孫鳳站在他麵前,需要仰著頭。但他眼睛很小,顴骨又很高,因此孫鳳竟無法看見他的眼睛,因為全被那高高的顴骨擋住了。
孫鳳跟在樓老師身後,朝教室走去。
教室裏有二十幾個孩子,分成兩部分,彼此相背而坐,各麵對一個黑板,一個講桌。教室中間有一個煤球爐子,隻是現在還是夏天,煤球爐子並沒有使用。孫鳳後來才知道,因為學生少老師少教室少,所以兩個年級便合在一個房間上課。而孫鳳這個教室裏坐的,是初二班與初三班的孩子。老師上半節給初三上課,講完課布置作業。然後再走到另一邊,給初二的學生上課。
樓老師把孫鳳給孩子們做了介紹,便讓初二的孩子先自習,然後開始給初三的孩子上課。
課上到一半,樓老師給初三的學生每人發了張考卷,想摸摸初二的知識能記住多少。然後他便轉到另一側,再給初二的學生上課。
樓老師一邊講課,一邊不時地溜幾眼初三的孩子。沒一會兒,他就注意到孫鳳坐在那裏盯著黑板發呆,而其他孩子都在埋頭奮筆疾書答卷子。樓老師心裏一陣疑惑,暗想這新來的孩子,為什麽不答卷子,難道是底子太差不會做?
樓老師給初二上完課,便走到初三那邊去收了考試卷子。他特意找到孫鳳的,想看看是不是白卷,結果卻頗為意外,因為每道題都答了,心想這孩子的答題速度真是驚人,隻是不知道正確率怎麽樣。
樓老師一到辦公室就先把孫鳳的卷子批完,讓他大吃一驚的是,她竟然得了滿分。他隨即又批了曾啟善的卷子,八十二分!
曾啟善是樓老師最看重的學生,他從小學到初中,一直都是全校第一,從來沒有變過,而且比第二名成績高出一大截。靈水村與後山村的人們都知道有這麽個愛學習有誌向的孩子,而且還知道,曾啟善從小就立誌要飛出這皇帝陵寢一樣複雜密閉的大山,做離嶺鎮的第一個大學生。據說他周歲抓周的時候,一頭紮在一本書上,用沒有牙的牙花子啃了起來。
大人們過度解讀了他的啃書行為,因此他從幼兒時期就背上了一個大包袱,於是他身上的目光也就越來越沉重起來。
而孫鳳比曾啟善還厲害,並厲害這麽多,樓老師立刻不淡定了,他覺得自己的學生裏要出個天才,這讓他既興奮又激動。
激動過後,樓老師靜靜想了一會兒,然後就在抽屜裏一頓翻找,找出一張紙。那是縣教育局的一則通知,通知今年十二月十五號舉辦全縣初中物理競賽。往年也有這種競賽,但別說象靈水村這種極其偏僻落後的山溝子,就算離嶺鎮上也未必能派出一個可以去縣裏一較高下的孩子,所以往年的通知收到是收到,但收到後就被扔在一邊,誰也不當回事。
樓老師看著通知,動起了心思。不過畢竟隻是一次課堂測驗,因此他還想再試試孫鳳,不過他清楚自己隻是個高中畢業生,心裏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又哪裏有能力去測試孫鳳?於是一時又有些愁眉不展。
下午放學的時候,孫鳳出了教室剛想去初一找孫梅一起回家,就聽身後有人問:“你是靈水的還是後山的?”
孫鳳回頭看去,見是自己的同座,一個膚色黝黑,嘴唇厚厚的女孩子,便答道:“靈水村的。”
那孩子一笑,“我叫黃愛書,也是靈水的。你家住坡上,孫惕是你哥。對吧?走吧,咱們一起回村。”
“你怎麽知道我哥是孫惕?”
“咱靈水村隻有一家姓孫,大家都認識。而你哥孫惕是咱村最帥的帥哥,誰不知道?”黃愛書溫厚地笑著。
孫鳳抬眼掃了一圈,見孫梅背著書包,傻麅子一樣已經大步流星蹽到了大路上,根本沒有要等她的意思,就對黃愛書笑著說道:“走吧。”
黃愛書邊走邊問:“你說話的口音很好玩,是哪裏的?”
“河南。”
“你怎麽從河南來,而沒有跟你父母住在一起?”
“不知道,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在河南爺爺奶奶家裏了。”
黃愛書瞪大了眼睛,歪頭看了孫鳳一眼,轉移了話題:“那你學習好嗎?”
孫鳳一秒鍾都沒有遲疑:“好!很好!”
黃愛書忍不住笑了:“你倒是不客氣,怎麽這麽不謙虛?”
孫鳳斜了她一眼,“確實是這樣啊,我從來都是考第一的。”
黃愛書聽了,心裏有些五味雜陳,想說些什麽,卻說不出來,正在躊躇,就聽孫鳳問她:“你有兄弟姐妹嗎?關係好嗎?”
“我們家六個孩子,五個女孩兒,一個男孩,最小的是個弟弟,我是老三,最受氣的一個。人們都說我們家是五朵金花。我爸就想要個兒子,誰知生一個是姑娘,再生一個還是還是姑娘,直到生了五個姑娘,才有了我弟弟。”黃愛書的笑容裏有一絲幸災樂禍,仿佛他父親的堅持是個笑話。
孫鳳愣了愣,輕輕說道:“我也是老三。”
“哦!”
這一聲哦頗有含義,大概的潛台詞就是:中間的老三最慘,爹不疼娘不愛,原來你也跟我一樣。
之後,兩個女孩都不再說話,隻剩下鞋子在粗糲的小路上摩擦的聲音。直到村部小廣場的時候,黃愛書才再次開口,她指著往坡下去的那條岔路說:“我家在坡下,以後每天咱倆在這裏會合,一起去上學。”
孫鳳心裏很是雀躍,但沒有表露出來,而是幾步跳到上坡的岔路後,才高聲回道:“明天見!”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孫鳳在心裏說:“我有朋友了。”
看到她學習好,在新學校有了新朋友,真好啊!
盡管內心希望每個人,包括孫鳳的結局都是美好的喜劇收場。
隻是從作品的價值來說。或性格悲劇,或命運悲劇,更能升華作品的價值,也更能升華孫鳳這個人物!
黃愛書一定要好好和鳳女交往啊,真是難得的稻草。
還是希望好學生最後有好出路,別真的在玻璃棺材裏活埋而死。。。南瓜手下留情!
看來要最後交代孫鳳的身世,怎麽媽媽,姐姐和妹妹這麽冷酷呢?
因此孫鳳竟無法看見他的眼睛,因為全被那高高的顴骨擋住了————此處似乎又深懷隱喻,果然在後麵看到呼應:不過他清楚自己隻是個高中畢業生,心裏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又哪裏有能力去測試孫鳳?
那麽小鳳怎樣才能飛出山窩窩呢?好期待啊!
此處下筆好生動:據說他周歲抓周的時候,一頭紮在一本書上,用沒有牙的牙花子啃了起來:))